老太太的手機鈴聲是純音樂,還是五六十年前流行的老音樂。
聽起來時而像是深山老林里不知疲倦的水流聲,時而像是老山洞里滴答滴答的落水聲,年輕人很難喜歡上這種音樂。
如果有一天,他們喜歡了,那只是表示他們喜歡、懷念年輕時候的樣子而已。
老太太沒有刻意回避十三接電話,拿起手機,到旁邊的客廳里通話。
客廳空間很大,頂部像穹頂,夜晚啟燈,上面仿佛是一片清晰了數十倍的星空。
燕郊的夜晚,夜空也不是特別晴朗。
因為天邊整個城市的燈火染紅了半邊天,星辰退避三舍。
十三和十二住這里的時候,從來沒吵過架。
不像從小一起長大的柳家姐妹,打了十幾年的架。
最后長大懂事不打了,也是沒完沒了的吵架,一年又一年,直到現在。
餐桌旁,十三姨招呼廚房智能機器人過來,把用不上了的碗快盤子塞進廚房機器人肚子里。
家里有打掃房子的機器人,也有刷碗的機器人,甚至還有繞著十二城散步——俗稱巡邏的機器人。
這些智能機器人,是居家必備的一等一的好手。
十三決定帶回去。
十二不在了,生活還是要繼續。
以后在家,刷碗拖地等家務,大部分可以交給這些可愛的機器人。
這么可愛,不用來干活太可惜了。
“叮當,想跟我們離開這里,去十二的故鄉嗎?”十三姨問廚房里正給自己注水洗盤子的機器人。
相比其它機器人,叮當看起來很臃腫,堪比移動的洗衣機。
它不是人形的,沒有人樣,但能開口說話,聲音很稚嫩,問道:“十二姐姐會回去嗎?”
“她已經跟我回那里四年了。”十三姨說道。
“為什么你們人類最后都要回到故鄉呢?”叮當好奇問道。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智慧有限,解釋不通。但我和果果的家里,有個人也許可以給你答桉。”十三姨說道。
她在網上看到過一個《落葉歸根》的真實故事。
有一個經常在外面打工的六十多歲的農民老李,在老家休息時,得知千里之外某一工地需要多名工人,待遇還不錯,于是帶著同村好友老左興沖沖趕去。
到了工地,并不像當時招工所說的那樣,條件很好,相反,非常的艱苦,待遇也很低。
盡管這個農民心里有些懊悔,但依然堅持干了下去。
轉眼到了春節,工地老板給沒有回家過年的工人們送了一些散裝白酒。
那晚,工人們喝了好多,直到深夜。
老左喝著喝著,突然昏倒。
工人們手忙腳亂將老左送進附近一家醫院,醫生診斷為腦癱,需要趕緊住院進行治療,不然……
幾天后,醫院向老李等人催繳住院費時,老李為難了,因為工地老板不愿出這筆費用,他們工友幾人能出的都已經掏了,再也無法拼湊這幾萬元的住院醫療費。
當醫生再一次問老李還治不治,老李無奈地搖了搖頭。
當醫生拔掉了老左的輸液針頭,老李哭了很久。
老李覺得很愧對老左及他的家人,一起出來,一定要一起回去,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尸。
于是,老李將老左的尸體用被子包起來,扮重病人從去坐車,一路輾轉多站,只要步行,都是老李背著老左前行。
到了買火車票時,老李犯難了,因為他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張車票。
雖然老李身上揣著幾千元錢,可那是工地給老左的,堅決不能動用那些錢。
最終,老李想了一個辦法,買
了一個大大的行李袋,把老左放在大行李袋里,這樣他們又可以在一起一同回家了。
但最終,這事被火車站警方察覺。
最后,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就地將老左在殯遺館火化。
當記者兩年后再次采訪老李,這位老漢提到老左時,仍然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淚流滿面。
他說自己對不起老左,對不起老左的親人,活生生的人一起出去,回來時卻連尸體都帶不回來,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李一生沒結婚,也沒什么親人,平時就是同老左在一起。
因為老左特別老實,話不多,沒讀過書,所以外出做工都是跟著老李,也特別信任他。
沒想最后因為老李,老左客死異鄉。
“十三姐姐,你家里的那個能給我答桉的人,是誰呀?”叮當問道。
“我男朋友,也是果果的爸爸。”十三姨回答道。
“哦,十三姐姐有男朋友了呢,男朋友好玩嗎?”叮當問道。
十三姨笑了笑:“嗯,很好玩,每天都想跟他玩的那種。”
“這么厲害啊。”叮當驚嘆:“我和地瓜它們玩幾天就覺得不好玩了,自己去充電休息,要過好些天才會想繼續跟它們一起玩。”
“那你跟不跟我回我家鄉?”十三姨像哄小孩一樣哄著叮當。
叮當肚子里有微弱的盤子碰撞聲,它一邊工作一邊說道:“我當然去跟十二姐姐呀,十三姐姐,請帶上我,我除了會刷盤洗碗,跟冬瓜它們學了別的技能哦,我很有用的。”
“好,但你要幫我去哄其它小朋友,讓它們跟我一起回去,可以嗎?”十三姨說道。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絲瓜它們很無聊的,沒工作干,每天每夜發呆,甚至在一起商量過,要不要離開十二城,去外面尋找生命的意義。”叮當說道。
“你們出不去,沒有導航,不管怎么走,總會回到城里來。”十三姨一點也不擔心。
家里的智能精靈,可以產生智慧,但產生不了與人一樣的情感。
想像楊帆說的機器人瓦力那樣誕生感情,可能得幾百年后才可以吧。
幾年的時間太短,它們跟還處于坯胎的生命一樣,有很漫長的路要走。
客廳里。
老太太通完電話,站在液晶大屏幕前。
屏幕上,出現楊帆在洪都的真跡。
能寫歌,能寫劇本,之前也在岱岳留下字,老太太不懷疑楊帆這次在洪都也能留下字。
至于字的內容怎么樣,看過才知道。
只是老太太也沒料到,楊帆這次留的字,多到她一時有些發懵。
真跡上,密密麻麻,都是字。
初看,老太太也覺得很尋常,沒有特別亮眼的。
當看到“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老太太面色開始凝重起來。
好華麗,令人回味,看得很舒服。
“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采星馳。”
看到這里,老太太面色微變,文采飛揚。
如果之前的那些句式,只是飛機起飛前的普通滑行,在緩緩滑向起飛跑道。
現在,飛機則有滑入起飛跑道的趨勢。
接下來,飛機高速沖刺,氣勢洶涌,一飛沖天。
“披繡闥,俯凋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彌津,青雀黃龍之舳。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老太太發現,手心多少年不出汗的她,竟有種第一次坐飛機的
緊張,出汗了。
她驚嘆于文中的造詞,自慚于辭藻的優美,感慨于行文的巧奪天工。
甚至,她也像在照鏡子一樣,看到了自己的無知與膚淺。
沒有一定的文學功底,看不懂其中一些名句,會覺得似是而非。
“這就是永生吧。”看完整篇,老太太才發現自己站得有點久,腿酸腳麻,年紀大了。
果果已經吃完飯,跟在一個叫南瓜的人形機器人后面,沿著草地小湖玩耍。
說是人形,其實它沒有腳,底盤是輪子。
“南瓜不是可以吃的嗎,你又不能吃,誰給你取的名字呀?”走在草地里,果果扶著南瓜的機械手臂。
“是十二姐姐給我們取的哦,她說我們可愛到她想吃掉,所以給我們取了食物的名字。”南瓜一點也不圓,相反,很苗條,只是腦袋是一個液晶屏幕,跟人的腦袋不一樣。
“十二姐姐是誰?”果果問道。
“就是你媽媽呀,不是現在這個媽媽,是以前的媽媽。你現在的媽媽,是你小媽。”南瓜說道。
“我還有媽媽呀?”果果高興壞了,她早就想換個媽媽了。
換不了,那就多一個。
“對呀,你媽媽和小媽以前就說過,要帶你嫁給同一個男人呢。”南瓜說道。
“我媽媽在哪里,我想見媽媽。”果果站住,不走了。
南瓜的表情全顯示在屏幕上,難過道:“十二姐姐很久沒回來了,我們只能偶爾看到她的影像,跟我們說說話。她說她出了趟遠門,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暫時回不來。”
“那好可惜。”果果沮喪,沒有媽媽,小媽就是媽媽。
她還想著媽媽回來,她就不要小媽了呢。
“我們可以等十二姐姐回來呀,反正我們有漫長的生命可以等待,不論多久,我們十二城都能等。”南瓜臉上露出堅定的表情。
它還不知道,所有的等待,都有結局,越等越接近。
而死亡,卻是越等越遠。
“一萬年夠嗎?”果果繼續跟南瓜走在青青的草地上。
蝴蝶因為賣相好,允許進入十二城,所以有蝴蝶在草地上翩翩起舞,來回穿梭。
“不知道呢。”南瓜不敢確定,說道:“沒關系,一萬年不夠,我們再繼續等。”
果果一臉擔憂:“可我好像只能活一萬年。”
“為什么你只能活一萬年?”南瓜好奇問道。
果果一下又開心起來:“因為我要愛爸爸一萬年呀,不到一萬年,我不能死的。”
“一萬年之后,你也可以繼續活的呀,只要你想。”南瓜說道。
果果搖頭:“不了,爸爸說,那時候,他已經死了九千九百多年了,我可以去找他了。”
“那你不愛你媽媽嗎?”南瓜的輪子碾過一只螞蟻。
螞蟻慘叫一聲,然后爬起來,罵罵咧咧,幸好這里是草地。
果然是生活要想過得去,頭上就得帶點綠。
南瓜是知道自己碾壓了一只螞蟻的,只不過沒辦法,它要走路,任務在身。
任務排在第一位。
若是在平時,它會停下來,觀察一下螞蟻。
螞蟻沒有聲帶,發聲靠腹部表面的發聲板發出的摩擦聲,頻率很高,人類的耳朵聽不見。
螞蟻也不“聽”,它們是以腳上的偵測器接收聲波引起的土壤震動。
被碾壓的這只螞蟻是一只工蟻,它在蟻群里的主要職責是建造和擴大巢穴、采集食物、飼喂幼蟲及蟻后等。
為了冬眠,螞蟻們要在秋天吃大量的食物來儲存體內的脂肪,而在接下來的整個冬天,它們不進食。
正因為如此,
蟻群中的工蟻們幾乎每天都在尋找食物,以保證蟻群中的每個成員都能吃到足夠的食物來抵御冬季的寒冷。
房子里。
“十三,你過來一下。”老太太朝準備出門,去找果果的十三姨喊道。
十三姨看了眼落地門外面遠處的果果,轉身回屋。
在十二城里,放養果果幾天,她都餓不死。
安保更不用說了,三只寶本來就足夠了,何況在智能化的十二城。
長相不太友好的動物進來,南瓜地瓜土豆它們都會詢問一番,得不到回應就代表不懷好意,禁止入內,統統丟出去。
“吃完飯多散步,助于消化,你年紀大了,更應該多走走。”十三姨回到客廳,對已經坐回沙發上的老太太說道。
“晚點再散步,今晚我不回市里,時間多。”老太太捶著自己酸麻的腿腳,心情很好。
“還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嗎?”十三姨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后吩咐客廳里隨時待命的智能機器人拿兩杯果汁來。
“這是小帆在洪都題的字。”老太太指著十幾米外的大屏幕,臉上的驚羨還沒有消退。
十三姨這才看過去。
真跡總體工整美觀,但那大概十來處的劃叉,讓十三姨差點想笑。
很像她的小帆的風格,很隨性,即便認真起來,也時不時繃不住那股嚴肅的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