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炮!!”
嗶!!!
嘭嘭!!
一輪炮火之后,橫山縣的城西陣地,頓時煙塵滾滾,五分鐘不到,整個橫山縣都熱鬧了起來,城北的官道上,擠滿了各種車輛。
各種各樣的吵鬧聲攪合在了一起,孩童的哭喊,大人的咒罵,老弱病殘的呻吟哀嚎……
只是,和官道上的人不同,橫山縣城東碼頭,卻是另外一幅景象,工人們都是美滋滋地在那里搬貨,以往在碼頭上吆五喝六的管事、經理、幫辦、書辦,全都沒了蹤影,這光景,怕是在城北的路上邁開腿狂奔呢。
正月的湘江水冷的很,碼頭不遠處,一艘兩千石的機動船正緩緩地離開,饒是平平無奇的內河航道,也有著殺龍港民間不多見的機動船。
船上,兩個青年看著硝煙滾滾的西邊,一人感慨道:“耒陽那邊的消息,都說姓王的打算春耕之后才動手,誰能想到,正月初五,就打到潭州來了。”
“朝廷……就沒有反應?”
“反應?大軍過境,要么選湖北,要么選江淮。”
“我們‘長沙路忠武軍’跟他分道揚鑣,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
船上的旗幟,還掛著“潭州警備司令部”的旗號,如今的警備司令正是馬希振,五十歲出頭,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時候。
馬氏父子對王角的估計,是有一點點區別的。
老夫馬殷和弟弟們都認為王大郎是個能忍的,肯定還是徐徐圖之。
可馬希振料定王角這里要么不動手,一旦動手,肯定是不會給對手喘息的機會,就潭州這兩年被滲透的情況,因為柳璨的不作為,再加上身為“湖南省護國委員會”主席,他時不時往安仁縣跑,影響老百姓可能未必有多少,但對僅剩的那點地方官僚們而言,這種打擊是致命的。
可是湖南地方官場,尤其是潭州官場,還真不能拿柳璨如何,別的身份,還能告到中央去。
唯獨這里不行,因為當初馮大老板的“靖難軍”打過來的時候,大家一起跑的路,誰也不比誰干凈。
大家一起當逃兵,然后告御狀只告最高長官,別說朝廷用人問題,這混沌的時代之中,稍有不慎,被外地的豪強當肉雞吃個干干凈凈,完全是一點壓力都沒有的。
于是極為詭異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勞人黨”已經開始著手重組橫山縣的臨時縣政府了,但潭州官場給上面的報告,不管是哪條線的,抬頭都是“雖匪患嚴重,然事業順利”。
至于剛上任的“潭州警備司令部”司令馬希振,他也不是傻的,青少年時代就跟本地官場混的很熟,給上峰的報告,也多是“我部奉命剿匪,嚴守潭州、寸土不讓!”
橫山縣……橫山縣只是潭州邊上,潭州治所在長沙,長沙還在,穩。
就算長沙沒了,但保存有生力量,將來還是要收復失地的。
當然了,報告上是不能寫“失地”兩個字的,潤色一下,那大概就是“賊眾勢大,肆虐鄉里,望朝廷增派強將精兵……”。
如是云云之后,也就相對比較穩了,畢竟管賬的大爺們都去了湘北岳州,一個個還在青草湖吹牛逼呢。
予觀夫巴陵勝狀……
這光景,排隊打算去巴陵縣看風景的潭州人,沒有十萬,五萬八萬還是有的。
馬希振自己在機動船上,也是這么個心思。
大過年的,先去長沙探親訪友,這親朋好友們要是去了岳州呢,他辛苦一點,舟車勞頓那就不是個事兒,關系嘛,得維護,所以岳州早晚也是要去的。
至于潭州這邊的一攤子……嗐,他又不是正規軍,兵部可沒給編制,那是朝廷撥款特別籌建的部隊,就是維持一下治安。
離開橫山縣的“潭州警備司令部”人馬,大概有四千多人,來的時候才五六百,馬希振把本地吃江湖飯的都收編了,整合了一下,號稱“衡山團”,還是個獨立團,直接歸馬希振自己指揮。
還別說,馬希振給錢爽快,江湖上漂泊慣了的道上兄弟,如今尋思著找個靠山不容易,還真就跟了馬希振混。
真心實意賣命的不多,但這年頭,誰稀罕一條爛命?
能管飯就不錯啦。
而且馬希振還花了大餅,將來都去洞庭湖搞一套“大別野”,別墅群里面沒有我們“衡山團”兄弟的一份,天理難容。
當兵吃餉,很合理。
就是沒想到,隔壁老王太囂張,點了兵馬就把窩給捅了,真是可惡。
兄弟們信了,馬司令還能騙人不是?
“大哥,咱們還能回來不?”
馬希范嘆了口氣,問馬希振。
“你還年輕,有希望的。我呢……就不行了。”
今年三十二的馬希范,趕上了好時候,在恰當的年紀,做到了常人無法做到位置。
同樣這個歲數,能混上一個縣長當當,一般來說,除了能力真的極端逆天,剩下的,就是家族實力不容小覷,就算不到寡頭的地步,在地方上說一不二,那肯定是沒問題的。
而馬希范,在三十二歲這年,當上了橋口鎮鎮將,和“潭州警備司令部”這個在兵部沒有任何備案的部門不同,“橋口鎮”在兵部,跟原先的“安仁鎮”是一個級別的。
也就說,馬希范這個鎮將,相當于縣長。
其中的運作,自然是多方面的,這兩年來,湖南的官場動蕩是劇烈的,“安仁鎮”鎮將黃世安的倒臺,是嚇到了不少人,有些老牌家族,只是低調發大財的那種,隱隱約約覺得泥腿子越來越不服管,而且他們管起來也越來越力不從心,所以早就有人打算一錘子買賣趕緊走人。
“橋口鎮”的情況,就是如此,原來的鎮將是許多年前潭州刺史龐承鼎之后,掐指一算,那都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
但這一百五十年或者再多個幾十年中,“橋口鎮”從主要的水上軍事重鎮,久而久之,也演變成了類似楚州淮陰那樣的“水上高速公路收費站”。
龐氏沒有離開的原因很簡單,過路的浮財來的真是快。
湘江最后入洞庭湖的一個縣是湘陰縣,湘陰縣就是岳州的最南端,其交界處,就是一片比較復雜的水域,這里,就是“橋口鎮”。
龐氏愿意落地生根不走人,然后開枝散葉小二百年,或許有對一方水土的熱愛,但更多的,還是這方水土給的太多了。
直到兩批人馬的出現,“橋口鎮”龐氏頓時就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把“橋口鎮”鎮將這個位子,賣出去。
這兩批人馬,前有“靖難軍”,后有“勞人黨”。
橫豎都是拉人去地府看一看的主兒。
賣官鬻爵是非法的,但是龐氏“擁立”“保舉”誰誰誰接任鎮將一職,兵部蓋個章就完事兒了。
過程嘛,就是比較費錢。
一開始叫價是兩千萬。
沒人鳥,畢竟都什么年代了,放三年前,這個價錢很合理。
現在……萬一“靖難軍”打過來呢?
萬一“湘義軍”要過來接管呢?
王角當初怎么“騰籠換鳥”把黃世安架空的,他現在當然也能依葫蘆畫瓢把橋口鎮給拿下。
兩千萬……留著買棺材買墳地不好嗎?
于是打折,八折,一千六百萬。
還是沒人要。
有一說一,一千六百萬買橋口鎮鎮將一職,簡直是香炸了。
可惜,有錢的大爺都躲在巴陵縣看風景呢,誰都不愿意回潭州。
再打折,五折!一千萬!!
這價錢,“靖難軍”打過來都是福利,一千萬而已,撈起來很快的。
然而還是很可惜,因為現在不是“靖難軍”,而是“湘義軍”。
誰他娘的會給你機會慢慢撈?
你別說撈個一千萬,你就是一千塊,被誰盯上舉報,早晚就是一個死。
于是最終的情況非常離譜,一折出售橋口鎮鎮將的位置,同時包鋪路,也就是先從副將做起,然后國度到鎮將,整個過程無比絲滑。
兩百萬換一個鎮將,實際上等于就是一個縣長,還包從副縣長轉正,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不過龐氏也不是沒有別的要求,首先就是得包一年的口糧,先付半年的,剩下半年的,再分期給。
同時倉庫也要給,租賣兩相宜。
有這個能力的不在少數,但是敢下手的,其實屈指可數。
因為湖南本地的豪門,跟王角有交情的,幾乎就是沒有。
“湖南三張”之后,倒是有人跟王角關系密切,可問題來了,“安陵散人”早他媽不知道多少年不被承認是張子之后,之前跟王角公對公建立聯系的,是瀏陽縣縣長張武。
于是乎,“長沙路忠武軍”這邊,就出了人。
馬四郎馬希范,是“長沙路忠武軍”大龍頭馬殷的小妾所生,但年齡剛剛好,且膽子大,也不怕死,就去橋口鎮當了副將,上崗之前還念叨了一通“忠君愛民”的口號,龐氏一高興,還跟他談了一樁姻親關系,弄了個小娘子過去做小妾。
而“長沙路忠武軍”因為現在本來就是做物流行當,倉庫是不缺的,再加上彭彥苒是王角的女人,他們也能從南海倒騰物資,在跟彭氏分家之前,憑借這層虎皮,首先馬氏父子從以往的江湖渠道上,可以籌措大量的資金;其次就是可以跟原先的老客戶們談借貸事宜;最后就是湘北官場也需要一個投資渠道。
馬氏父子是蹭了王角的面子,沾了這一點光。
只是他們沒有說破,悶聲發大財,反正外人也不清楚馬氏跟彭氏其實已經分了家。
然后后來“潭州警備司令部”和橋口鎮鎮將,就成了馬氏兄弟的囊中之物。
這個特殊的時節,別人想要消化吸收,可能是需要一點時間,沒有個十來年,然后持續不斷地加大投入,這事兒做不了。
但是馬氏父子不一樣,情況特殊,他們前期借著這層關系瘋狂洗牌,等到柳璨柳相公都開始當主席了,甚至還三天兩頭去安仁縣串門了,他們迅速地用自己人來填充權力空白。
而且是垂直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都是自己的人,形式上將“長沙路忠武軍”徹底換了個皮。
江湖上雖然還有“長沙路忠武軍”的傳說,但馬氏父子自己,只認朝廷官職。
馬司令、馬將軍、馬縣長……都行。
因為跟王角沒有撕破臉,所以不少投資馬氏父子的湘北官僚,在貞觀三百零三年不但沒有血本無歸,還略有增值,因為湘江航運現在的大頭,就是運往衡州的貨。
衡州則也是不斷地對外輸出農副產品,茶陵縣的茶葉,攸縣的糧食,安仁縣的腌漬品,以往不起眼,現在就是硬通貨,江淮省官場大規模的貪墨賑災糧款,其中不小的一部分,就是來自湖南的貨,而走的,就是湘江,就是橋口鎮。
所以不說自己運營的朝廷物資玩“漂沒”,光收正規渠道的過路費,湘北官場只要是投了馬氏父子的,都覺得是血賺。
至于馬氏父子幾人,“潭州警備司令部”司令馬希振一直以來就一條,“保境安民”大聲喊,手下大兵不能少。
保存實力就是馬希振的真理,督促他要玩哪兒哪兒剿匪,可以,人到了放幾輪炮就完事兒了,然后趕緊撤。
直到現在,新年的正月里,衡州邊上駐扎的二師師長牛大雙,通告橫山縣之后,初八一大早就開炮攻城。
然后,馬希振知道,是時候轉進長沙了。
當然轉進之前,他也早早地在橫山縣搞了一點采購,裝滿了十幾條船,然后才從城東碼頭,順著湘江,奔長沙而去。
他知道自己沒可能再回到這里,所以四弟馬希范問他的時候,他回答的很無奈,但也很肯定。
當然,這種無奈并不會影響他什么,為了壯大聲勢,馬希振沖天打了幾發子彈,然后在甲板上吼道:“弟兄們,我們跟亂黨逆賊拼了!堅決包圍長沙!!與長沙城共存亡!!!”
歡呼聲乍起,氣勢如虹。
只是一旁的馬希范面無表情,尋思著前幾天說的可是跟橫山縣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