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陽城的‘亂匪’……解決了沒有?”
河北省省府大樓中,事實掌握省內大權的“瀚海公”張格,手中盤著兩顆碩大的核桃,然后面無表情地問道。
“那些宣布加入‘勞人黨’的亂匪成員,都已悉數逮捕歸案。不過,有些情況不明的,還不曾抓捕。”
“寧肯錯抓一萬,不可放過一人!”
張格本是個二世祖,但他坐在“瀚海公”這個位子上,就本能地知道誰才會威脅到他的地位。
“河北張氏”可是張子后裔,更有“瀚海公主”高貴的身份,哪怕是現在,漠北草原上的“圣人可汗大道”,也只有“河北張氏”說了算。
安重泰他爹一個司令……那是個什么東西?!
原本張格是不愛看書的,畢竟,他爹張濬是閣老,哪怕是一條狗來當兒子,也不愁逍遙。
但是現在,爹死了,那就得看書。
不想看也得看。
翻開家傳的書籍,一頁頁一行行,每一個字都是絕學,都是讓張格受用不盡。
“‘亂匪’一旦得勢,便難以再強行鎮壓。唯有扼殺在萌芽狀態,方能保全河北漠北基業。”
言罷,張格又道,“為絞殺‘亂匪’之計,河北各州,夏糧調整征收數額。各州大戶租賃田地的租子,亦當下調兩個點。凡四月二十日之前響應者,當加以重用。”
“啊這……張公,這是不是有些操切?省內‘亂匪’數量,如今不過數百人,也多在幽州、莫州活動,會不會讓人以為太過激進?”
“我說過了,為絞殺‘亂匪’之計,不得不如此。一旦夏糧征收引發民變,必形成‘亂匪’滋生土壤。到那時,各地若有響應,于河北大不利。”
張格想了想,又道,“再令瀚海銀行降息,同時開設農業專項貸款,其中再分農業專項小額貸款、定向貸款。”
“啊?!”
“公府庫存金銀,我會批準一億銀元無息借給瀚海銀行,以此為儲備金。”
“同時效仿‘懷遠郡王’故智,派發河北省專用糧票、布票、車票及各類民生用品票證。”
二世祖?!
別說是幕僚屬下,就是張氏自己人,都直接傻了眼。
尤其是張格的兄弟們,像是活見鬼一樣。
這貨真是他們的兄弟?!
那個成天吃喝嫖賭各種浪的兄弟?!
“民團自籌一事,當由省府全盤主持、領導。同時,命令‘石窟堡’調派軍事技能強悍的精英,前往各州主持民團訓練。”
“啊?!張公,不可啊。‘石窟堡’乃是威州駐軍,省內無權調動,倘若越界,恐引非議。朝廷若是知曉,兵部必然震怒……”
“‘石窟堡’鎮將若是不從,殺了。”
輕描淡寫的張格拿起茶杯,吹了吹里面漂浮的茶葉,“亂世用重典,國朝有難,我沒有閑工夫走流程。一切后果責任,我一人承擔。”
“張公英明果決,屬下明白了!”
“省府文宣部門重整,不能堅決反‘勞人黨’者,一縷清退,不論身份地位。”
“是!”
“五月份之前,我要看到成果。一句話,能者上,庸者下。只要辦事得力,‘瀚海公’府內金銀如山,就看諸君有沒有這個本事拿了。”
“是!”
幽州決議很快就傳達到了河北省各州各縣,臨近幽州的州縣聞之,都是群情紛紛,宛若一潭死水的河北官場,頭一次這樣激情四射。
活力居然就這么迸發了出來。
莫州六個縣更是搞起了小串聯,清苑縣發現“勞人黨”蹤跡之后,第一時間通報給文安縣、任丘縣,濡水一帶的底層“勞人黨”成員,本來就是相當的艱苦,大量黨員都是身兼數職,既有本職工作,也充當著宣傳員。
濡水上的纖夫、力工、農戶,多有“勞人黨”的成員,只是這些成員,對“勞人黨”的一系列政策,以及在南方的發展狀況,基本上都是一無所知。
在貞觀三百零四年的四月,河北省莫州只有州府莫縣知道一些更新的“勞人黨”發展態勢,其余縣城,印象還是停留在貞觀三百零三年,甚至是三百零二年。
他們有的人知道了“勞人黨”的“湘義軍”有了第二軍,但也就到此為止,他們不知道江淮省的災情引發了多大的震蕩,亦不知曉南昌城也成了“勞人黨”的通知范圍,更不知道蕭愿現在成了“勞人黨”江西特派員。
在他們想象中的“勞人黨”還很脆弱,需要宣傳,需要壯大。
“為民請命”四個字是比較簡單的,“減租減息”更是宛若天邊的大餅。
但對底層的農民、工匠、小市民們而言,這些很會折騰的“讀書人”,大抵上不會是吃飽了沒事干陪他們做力工、船工、纖夫、瓦匠……
只有一起吃過苦,才是自己人。
倘使將來還能一起享福,那更是自己人。
直到莫州的一次聯合行動中,自行宣布加入“勞人黨”的幾個人,在莫縣東南的“狐貍淀”被堵住。
人不多,一共七個人。
年紀最大的五十二,年紀最小的十四。
莫縣警察局的偵緝隊,在“狐貍淀”直接將七個人就地槍殺。
當時圍觀者很多,基本上都是在濡水、唐河、沱水討生活的老鄉。
原本當他們是傻子的纖夫頭子們,頭一次掉了眼淚。
沒有多么轟轟烈烈的場面,警察掏出連發銃,給五花大綁的七個人,后腦勺一人來了一下。
不管老幼,都是一顆子彈就結束了生命。
“狐貍淀”是沒有達官貴人在那里生活的,這里多的是蘆葦蕩,多的是泥潭、水泡子,哪里會有貴人住在這里呢?
貴人們只有打獵的時候,才會往這里鉆。
獵個狐貍,打個兔子,甚至釣一條魚,那大概還是有的。
可若是長住,這地方,哪里是能住人的呢?
“狐貍淀”住著的七八萬老百姓,可從來不覺得他們的“狐貍淀”是個風水寶地,冬天不抗風,夏天水滿堂。
這真是個禍害地兒。
倘使投個胎,決不能還來這里。
七個人的尸體就這么掛在了“狐貍淀”的一處埠頭上,這里是“狐貍淀”的魚市,倘若船家抓到了大魚,多是在埠頭的木架上掛起來賣,也方便切魚,更方便客人挑挑揀揀。
木架上鐵鉤子黑黢黢的,以前扎過魚頭、豬頭、牛頭羊頭,這一回,卻是七具尸體。
就這么懸在那里,由著春夏之交的風去吹。
看的人很多,一如曾經看殺魚,看大魚,總是熱鬧的,因為稀奇。
只是這一回,沒有熱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發白的尸體,完全沒了力量,由著風去吹,然后微微地動,還能聞著腥風。
“總得……總得有人去收尸吧!”
船上,穿著單衣的一伙兒人,就這么湊在一塊兒,聚在那里烤火。
河北的四月,并不暖和。
狗皮褥子還會用上,船上的保暖,是“狐貍淀”最為要緊的。
啵滋啵滋的聲響傳出來,伴隨著煙桿鍋子里的火光明滅,伴隨著一個老漢兒噴吐出來的濃煙,終于開了口。
“偵緝隊那邊……總是要打點打點,不然私自去把人埋了,到時候,這濡水拉纖的活兒,還能讓人干?”
“‘老秀才’大我一歲,我得喊他一聲哥啊。”
“春兒才十四……”
“我家那小子,也十四了。”
“總得有人收尸吧……”
“‘老秀才’的家里……算了。”
“我看,咱們去偵緝隊那里是要使錢,但要換個由頭。不能一副要給人收尸的模樣,得找個由頭。”
“啥由頭?”
“就說再放下去尸體就要臭了,咱們還要打魚賣魚呢,如今掛著尸首,沒人來買魚,太晦氣。照著這樣的話,偵緝隊那里,也就容易開口。”
“說的有理,也免得讓偵緝隊把我們也當‘老秀才’給斃了……”
小船內陡然安靜了下來,氣氛很壓抑。
他們本就是討生活的下等人,不識字,也沒有田地,就是指著在縣城郊外租幾畝地種著,閑時再拉纖、打魚補貼一下家用,有生之年最大的希望,便是自己買幾畝地。
被莫縣警察局偵緝隊殺了的“老秀才”跟他們說,南方現在種地,租子少了,借種子也不用加倍的還,世道變好了,年頭到年尾,還能趁個大襖子出來。
蘆花的夾襖,那也是暖和的。
“老秀才”是個五十二歲的窮酸,他過去幾十年的人生如此失敗,他能懂什么呢?
噢,他識字。
只是“老秀才”的眼神兒不太好,看什么都瞇著眼睛。
這一次黃泉路上,不知道能不能把眼睛治一治,投胎的時候,看清楚一點,可別再來莫州,可別再來“狐貍淀”。
噢……“老秀才”不是這里的人,他不是“狐貍淀”的人,他不是這里的人,為什么死在了這里呢?
是夜,沒有個鐘點的埠頭很安靜,夜色不錯,風很冷,腥味依然很重。
五十一歲的老纖夫有“雀蒙眼兒”,晚上他是看不清東西的,可是,他摸得清路。
他知道哪里有“老秀才”。
七個人,中間那個就是“老秀才”。
摸過去,都是一雙雙光赤的腳,冰冰涼涼的。
老纖夫本該害怕,可他看不見,于是就不害怕了。
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第四個,便是“老秀才”。
“哥啊……”
老纖夫哭了出來,他曾經嘲笑過“老秀才”,一把歲數活狗身上的玩意兒,還敢跟他面前瞎咧咧。
什么“減租減息”,太陽是打西邊兒出來了還是咋滴?!
王八羔子的,凈胡扯!
直到河北省的老爺們像是貓攆耗子一樣地攆人,老纖夫便信了。
這世上,原來真有“減租減息”的地方!
“老秀才”說的是真的!
都是真的!
“哥啊……”
摸著“老秀才”的腳,那是多么瘦弱的一雙腳,這就是讀書人的腳么?怎么沒有肉呢?
“你一個讀書人,你是一個讀書人啊……”
沒有多少肉的一雙腳,是怎么和自己一樣,踩在爛泥里的呢?
是打兩斤酒的工錢?還是摻了沙子的半袋小米兒?!
皮包骨頭的一雙腳,他曾經嘲弄決不能吃這碗飯的一雙腳,腳底板上,竟是有一層厚厚的繭子。
這哪里是讀書人?
這哪里是五十二歲的讀書人?
五十一歲的老纖夫見過無數赤腳的漢子,都田里、水里、山里、爛泥地里踩踏的命。
“我給你磕頭了……”
回想往事,只有苦,只有累,只有辛酸。
離甘甜美好最近的剎那,只有“老秀才”給編故事的時候。
那時候,自己嘴上罵罵咧咧,可默不作聲抽旱煙的時候,也會想著,倘若真有人給他分地,他一定要老家清苑縣最好的地!
一畝地,不是打六十斤、八十斤、一百斤的糧食!
是一百二十斤,一百四十斤,兩百斤!
他還要像幽州的老爺們一樣,給地里用上廠里產的肥料,一畝地打它三百斤糧食!
那樣的日子,才是人過的日子。
倘若這種日子不可能,倘若這種日子不會有,“老秀才”不會被掛在這里,這個道理,他懂。
都是真的!
五十二歲的老秀才沒有騙他這個五十一歲的老纖夫!
都是真的!
一夜無事。
只是因為七具尸體的緣故,“狐貍淀”這里派了人去州城,當然也是莫縣的縣城,也不必進城門,因為莫縣警察局的偵緝隊,就在城門外設置有崗亭,辦事兒打聽事兒,都可以在這里。
“爺,咱們都是小本經營,那七個晦氣玩意兒掛在那里都那么些天兒了,能不能收了啊。再這樣下去,咱們‘狐貍淀’好些個都得斷頓了啊。爺,您行行好,您體諒體諒咱們這些沒著沒落的,將來逢年過節,咱們‘狐貍淀’一定念著爺的好……”
崗亭中,偵緝隊的人都是歪七扭八坐在那里嗑瓜子,原本都是神色倨傲、不屑一顧,直到來人一咬牙,從懷里摸出來一只紅綢子包裹,頓時整個崗亭都熱切了起來。
副隊長將大檐帽正了正,眼神放著光,語氣卻是親近了不少:“都是鄉里鄉親的,咱們還能故意給人添堵不是?可這不都是上頭的意思嘛。我們偵緝隊,那也是照章辦事,當然了……有些時候,法理之外還有人情不是?”
很是順當地一把拿住了紅綢子包裹,嘩啦啦作響,好聽。
“謝謝爺,謝謝爺,回頭我讓幾個小子兒逮只兔子跟您送過來。”
“那怎么好意思啊。”
“都是心意,都是心意……”
“要肥一點兒的啊。”
“那指定不能是皮包骨頭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