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楚城
春來時節,江岸綠意明媚,人潮熙攘,適逢各個郡縣將征收的稅賦送往楚城之日,各州縣送來的稅賦銀糧全在碼頭點交,在官兵指揮與各個漕運行的民工們協助,按足了規矩點交后送往各處暫存。
一行人劫下理城要送往楚城的官船,各自喬裝成官兵與棹郎,低調返回楚城,將稅賦將往戶部天色已是霞光滿布,一行人被小吏帶到南市的酒肆飲酒歇息,恭順帝身著末等士卒的服制混跡其中,帶著幾個心腹不著痕跡地偷偷離了人群往皇宮方向悄悄前去。
今日正是曹后昭示上的最后一日,城內氛圍如常,街市上百姓依舊安居樂業,越是往宮殿一步他的心思就更沉了一咧,似乎根本有任何人在乎皇帝是否如期歸返。
這一切似乎超乎意料之外,他以為頻繁的帝位更迭百姓們應該會惶惶不安,誰知道竟會看到這樣的完全置身事外的場景,難道身為帝王的他已經不再是百姓眼里最重要的那個存在?
他繼位以來,大肆起用了寒門學士,更不斷打壓舊有勢力與權貴,一心想著如何治國,配合了解百姓的寒門新貴平定物價,招攬許多無業的散兵游勇維持秩序,也支持商賈復業恢復榮景,卻從未想過今日會如此尷尬。
難道僅僅因為繼位后的兩次戰爭全以失敗收場,就無法繼續在朝堂上立足了?
他以為勵精圖治,已經有了大幅改善百姓對朝堂的信任,誰曾想城中各處告示都說明著皇帝即將被太后撤換的消息,百姓們居然都沒有任何不尋常?
聽聞街聽巷聞里的種種說詞,全都是稱頌太后體恤百姓的種種言詞,恭順帝再也不敢往下想,此刻他明白父皇當初所言似乎太遲了,因為國力不振時沒一個國家堪得起任何戰役的失敗,然而他在楚城百姓最困苦之時,不僅沒有穩住局勢,反而又帶了十萬大軍企圖深入北境,事到如今,他該如何挽回民心?
思緒游移間,他們已來到北宮門之前,恭順帝茫然地看著巍峨的宮城,心里已然懷疑是否該入宮?
“圣上?”關緯童孔微微一縮,眼底泛起澹澹的寒光,不由得冷冷一笑。
費盡千辛萬苦回到熟悉的朱色宮墻外,沿途的百姓全都在稱頌褒揚他人,兵敗加上太后的為難,似乎讓他徹底失去了重回帝位的信心。
母子為權勢相斗,怎可能會有什么好風評?沿途的閑言碎語自然是故意安排,等著他回來楚城聽的。
他不能讓一切停在此處,宮里還有人在等著呢!
看著遠處幾名禁軍戍衛威武挺拔地守在宮門前,在察覺他們的駐足之后,鷹眸般銳利的眼神不停打量著他們。
就在戍衛持戟朝恭順帝揮舞驅趕時,在恭順帝來不及后退逃離前,關緯趕忙取出了身上唯一能證明身份的玉闕呵斥著。
“大膽!圣駕回鑾,還不趕緊通傳!”
戍衛們驚覺失察,紛紛放下武器跪伏在地,嘴里全高呼著聲聲萬歲。
這幾聲萬歲猶如平地驚雷般,迅速傳遍了整個皇宮,棲鳳閣內的曹太后看著迫不及待前來邀功的內監先是一愣,無法相信聽到了什么……
一旁的安陽公亦是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半個時辰前腦海中不斷轉著他們的計劃成功后要如何慶祝,是誰泄露了計劃讓恭順帝提前返京?
小太子聽得父皇歸朝,已先行掙脫曹太后朝著外頭急奔而去,心知身上的龍袍定會惹得父親不悅,沿途一邊褪去所有服制,待他尋到父親之時,身上只有一件明黃色的里衣。
數月未見,小太子對父親的懷念溢于言表,然而所有的禮教束縛仍捆綁著自己,兩行熱淚蓄積在眼眶里遲遲不敢落下,忍下撲進父親懷里的沖動,喘息不已地跪伏在地,依足了禮儀叩首。
“臣,叩見父皇陛下。”小太子借著衣袖抹去淚漬,數月的煎熬總算等到父親回鑾,對于皇祖母與舅老爺的謀劃他都清楚。
然而母親離宮前的叮嚀他一直謹記于心,一切以活命為優先!
看著母親毫無尊嚴地被帶往冀州城,他的心比誰都痛,卻只能繼續裝出他什么都不懂的模樣,陪著皇祖母周旋。
看著最近接連裁制的新衣全是天子服制而心都涼了半截,然而他卻不能有所表現,只要父皇還沒回到皇宮,都不能表現出他明白一切的心思,他日夜不能安枕地在心中祈求父皇能夠早日回鑾啊!
母后說過,只要父皇與她不在,皇祖母定會想辦法再度掌握權力,事實也的確如此,他只能依著母親給他創造的優勢活下去。
他了解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一個沒有家族后盾與母親的皇子,才是皇祖母要的皇帝!
宮里他沒有任何的人脈,更沒有人能為他傳遞消息,皇祖母要的就是一個可以讓她主政的傀儡皇帝。
事實證明也的確如此,白貴妃是最早察覺皇祖母心思的人,她的幾次示好都沒被皇祖母看在眼里。
雖然如浮萍般的無根之人,她的野心卻不亞于皇祖母,皇祖母怎么可能給她這個機會?
因此他只能裝傻充愣,直到父皇回京的那日!
恭順帝靜靜地看著跪在地上,小身軀微微抽搐的兒子,都說皇子的一生有多高貴,他的兒子卻卑微得連哭也不敢。
不足十歲的小娃兒,就得為活命而周旋,盼著他回來的這一刻,又害怕沖撞了他的尊貴,看著不做聲色地卸下頭上簪著天子發髻的珠冠,也明白他在宮里受著的是什么樣的折磨。
不得不說,許傾霏給了他一個十分懂分寸的兒子,此時此刻也不忘彰顯他身為帝王的獨一無二。
“平身,”他緩緩靠近孩子,曲身為他梳理凌亂的發髻,喉際發緊地說著心中無奈的妥協與諒解,“多大人了,穿衣打扮都還要朕親自來?”
“臣,叩謝圣上恩寵。”原本憂心著身上的一切會惹得龍顏大怒,小太子聽得父親的話語,心里的大石總算落了下來。
親自為小太子打點后,恭順帝抱起擔驚受怕的兒子,緩緩往他的殿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