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暗夜炬火
走出迷夢站大門的一刻，安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點上一支煙，把辛辣的煙霧和刺骨的寒風一同吸進氣管，屏住呼吸，任其在肺腔中蔓延繚繞……然后緩緩吐出一團抽象圖畫，在0度的室外空氣中，那幅圖畫是如此的張牙舞爪。
“嘿！大哥！那位大哥！要試試這個嗎！？”
朝他喊話的是個半大孩子，看起來就和前幾天的那倆孩子差不多大，脖子上掛了一大串五顏六色的玻璃管子，跑起來叮當作響。
“大哥！公司的最新產品，只要5通用點，200口，50種味道，3%到10%都有！”
香煙中主要的成癮物質是尼古丁，只要做出近似于真煙成分的尼古丁溶液，將其蒸發霧化……這便是電子煙。
原理上來說，電子煙和真煙沒有區別，甚至還要稍微‘健康’一點點，但是……安迪抽的不是尼古丁，而是焦油與一氧化碳。
“不需……”安迪看著那張臟兮兮的臉，臉上充滿期冀的眼睛，凍得通紅的鼻子……又看了看街對面，那兩個一直注視著他的人，終究還是沒有把那個‘要’字說出口。
監督幫派里的新人去坑蒙拐騙，貌似我和希羅也干過這種事——再往前一些，我和希羅也是那個衣不蔽體在凌冽寒風中賣煙的小屁孩兒。
“草莓味，8%。”
“謝謝，謝謝，謝謝大哥！”他連連點頭，恭敬的遞過一支紅色的玻璃管，然后很鬼的左右看了一眼，湊過腦袋，壓低聲音：
“我這兒還有X汁味的，就是價格要貴上一些……”
X汁？小朋友，你才多大啊，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
哦，是了，這年頭沒有未成年人保護法。
我像他這么大的時候，體子弱長得乖，有一天三手幫的人要扒我褲子，是希羅剁下了他們的狗頭……
“滾。”安迪說。
老實說他不想這么酷，可你要不酷就得死。
你信不信這小鬼只要發現你好欺負有油水，轉頭就叫上對面那倆雜碎放你冷槍？
“行！行！行！大哥你別生氣，我這就滾，我二維碼在霧化桿背面，您要喜歡就給我發消息，工廠區內包郵！”
小家伙吐了吐舌頭，貓著腰，抱著一懷的不明液體，叮當叮當的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了。
開口大哥閉口小姐姐，眼珠子往左轉是要盤么往右轉是加個好友吧。
安迪看著他的背影，暗自笑了笑。
挺好的小家伙，至少比前幾天那倆白癡強，像他這樣不知廉恥的人至少能在白銀城勉強生存下去，要是再混得好一些就能往城中心走走，那里的基礎設施更加完善，即便是室外也有供暖。
——白銀城位于中溫帶，這里的冬天可不暖和，今年格外冷。
凜冬將至了。
荒土上這會兒已經為了桶汽油火并了吧？
可惜了，來年公司又得大規模造人。
真是浪費資源。
日漸西斜，在最后一縷陽光隱沒于大海的盡頭時，安迪終于‘悠閑’的逛到河道排污口。
在鉆進那個黑洞洞的入口的一瞬……
無光的黑暗就像是一粒火星，墜入他的心中，欲望砰的升騰而起，壓抑了一整天的矜持與虛偽瞬間就垮掉了，雙腳不受控制的跑了起來。
路途可不近，得有三公里多，毫不停歇一口氣狂奔，即便是三級自然體強化也有些吃不消——因為漆黑一片，他這一路上好幾次差點兒摔進溝里。
可是每一次，身體都能自主行動起來，心里仿佛有個聲音在告訴他：我必不可能在這里滑稽的摔得一身污穢。
哈——
站在門口，不住的喘息，待到心中翻涌的血氣平復下來，他伸手向門……又停住了。
等等……想想，再好好想想，我有沒有忘記什么，或者說，有沒有什么地方還存在錯漏。
程序？材料？公司？
沒有了。
的確沒有了。
心中一再確認。
不，不不不……還是有的。
太強烈了。
內心的焦躁與渴望太強烈了，老師說過人都是有欲望的，有欲望就會有諸般罪孽與煩惱，而我們所求的真實，是用思想駕馭欲望，靈與肉合，做‘我’的主人。
平心，靜氣。
你得明白，無論如何，太陽照常升起。
睜眼，推門。
啪~
嶄新的氙氣燈管放射出藍白的光芒，照亮整個屋子。
看著屋里熟悉而又陌生的陳設，他又想起片刻前自己在門口的躊躇不前。
有些荒唐。
…………
神經網絡與遺傳算法是目前AI的主要方向之一。
AI最大的問題在于，無論它們多聰明，無論它們可以偽裝得多么像是擁有智慧，可它們終究還是沒有靈魂的。
無法洞悉‘靈魂’的奧秘，就永遠無法制造完美AI，所以人類使用了一種最笨的辦法——依樣畫葫蘆。
我不知道怎么制造靈魂，那就按照人類大腦的構造一比一還原出一個‘機械大腦’。
神經網絡，就是模擬生物神經元、細胞、觸點的網絡特征，進行分布式并行信息處理的算法數學模型，只要把它造得足夠復雜，那么從物理上來說，它就是一個‘大腦’。
精神是什么？
精神就是發生在大腦里的微電反應，神經信號就是電信號，所以只要造出足夠復雜的人工大腦，再給它通上電，那我們就得到了一個智慧生命，對嗎？
并不對。
羲和科技早就做過這種事了，沒用——這不是信息技術，這是生物技術。
不過神經網絡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前置科技，未來的‘智械’便需要電信號的神經網絡，而光型號的神經網絡，則可用于‘元’的傳導，或者說……輸送藍能量。
安迪先是拿出了希羅從羲和那里買來的神經光纜，它裝在一個真空容器中，從外表看上去，就是一卷透明的光纜。
原理上它的確是光纜，制作工藝并不復雜。
麻煩的地方是‘技術’，單個或是一小片的神經網絡很簡單，就是布個線那么簡單，可真要搭建一個完整的，能夠正常運轉的神經網絡……那是個超級工程，一個人是做不了的。
上一世老師已經把這部分搞定了——這就是那一萬三千種手術方案。
取出那卷光纜，放進多功能手術臺的機械臂，然后從另一側把希羅今早帶回的箱子拿上手術臺。
四四方方的黑色手提箱，打開之后，是個恒溫儀器，儀器中有個拇指大小的小瓶子，瓶子里裝滿了淡綠色的溶液，溶液中，有一粒肉眼幾乎不可見的，毛孔大小的白色‘肉團’。
這便是生物磁神經突觸了。
雖然也是‘神經’，但這種‘磁神經’和羲和的‘光神經’完全不同。
神經的作用，是傳遞神經沖動，全身上下所有地方，本質上都由神經控制。
神經雖然具有一丁點兒‘能量’，但它并不是身體中能量傳導的介質，身體中的能量是由血液、肌肉、骨骼……等等等等傳遞的。
簡單說就是：神經網絡產生意識，意識產生沖動，沖動經由下一級的神經脈絡傳遞到全身各組織，各組織接到‘命令’，發生化學反應，自己動起來，各組織動起來的同時產生并傳遞能量，人就活了。
沒有意識，肉體接收不到命令，你就是塊死肉。
沒有肉體，意識給誰下命令？
修真所說的煉化精元煉化精元，實際上二者不獨立，分開之后沒有任何意義。
精是肉體能量，獲得肉體能量有很多方法，最簡單的莫過于像魔修那樣直接吃人，徹徹底底煉個干凈。
可肉體實際上是精神的一部分，沒有肉體——這個肉體是什么都行，能量也好物質也罷，碳基血肉和鋼鐵機械都可以，沒有肉體，精神無處依存，變得毫無意義。
而精神也會決定肉體，很簡單，魚在上岸的時候沒有腳，你猜兩棲動物的腳是偶然長出來的還是它自己‘想辦法’長出來的？
直接吃會把他人的靈魂也吃掉一部分，這在未來會入魔的。
所以，想要獲得紅能量，最正的辦法，仍舊是‘鍛煉’，靈能武士就是這條路子，他們每天吃那么多飯做那么大量的運動，早就超過了肉體生存的需要。
生物磁神經突觸，是用于高級改造人身上的東西。
它會在神經上接上額外的‘端口’，一來，這樣會讓人對肉體的控制更加敏感靈活，就比如你的舌頭一定比手指靈活一樣。
二來，額外的神經，會有另外的作用，為什么舌頭的神經比手指多？
因為舌頭有額外的功能：‘味覺’。
在全身植入生物磁神經突觸后，大腦便可以向全身各組織下達額外的命令，比如說：‘你已經是個成熟的肉體了，要學會自己修煉’。
然后全身各組織一天24小時不休息自己鍛煉自己，產生額外的紅能量。
‘腦子老大，我這都堆滿了能休息了嗎！？’
‘休息什么休息，起來干活！看到中間那個鐵盒子了嗎？堆滿了就往那里面搬！’
把裝著上千億個生物磁神經突觸的瓶子放進多功能手術臺，最后……
安迪打開了莉莉給的油紙包。
拳頭大小的正方體鐵盒子，整體鐵灰色，表皮是磁性材料，可與全身上下的磁神經突觸建立鏈接，吸收紅能量，上端有一排極細密的光纜接口，大腦神經網絡中的電信號會通過后頸的腦機終端轉換為光信號，光信號輸入這里，再次轉換為藍能量。
無論羲和的光神經還是海德拉的生物磁神經突觸，都是了不起的技術，但在這個鐵盒子面前，簡直就是個笑話。
這是老師畢生的心血。
丹田的內部分兩部分。
外圈部分是力場發生器，啟動之后，力場模擬出簡易的經絡，因此可以轉化藍紅能量為炁。
核心結構則是用艾斯利克合金制造的‘金屬靈能因子’，所以能將炁儲存下來，而且儲量比靈能武士的竅穴要大多了，其實一開始這部分也是生物組織——用宿主的細胞培養一種‘肉丹’，可老師反復實驗之后確定，碳基血肉結成的肉丹，只能走魔修的路子。
而魔修本質上是一種靈能武士速成法，不是不好，而是不夠完美。
把丹田放到機械臂上，將所有需要的材料都放進手術臺的儲藏倉，安迪站起身，又掃視了一眼周遭的一切。
人在即將抵達終點時，總是患得患失。
可真摸到了終點線，又會重新平靜下來。
因為我已經做完了我所要做的一切，結局已現，盡人事聽天命么？
不，是因為無論如何，明天太陽照常升起。
脫掉衣服，躺上手術臺，看著刺眼的手術燈，他下達了最后兩條指令。
‘全身麻醉’
‘開始手術’
…………
煉炁、筑基、結丹……
修真者，確切說，是‘丹修’，在完成筑基之前，都還是肉體凡胎的凡人。
換而言之，即便今天的手術很成功，安迪最多也就算是大號的靈能武士——其實是小號，借助外力強行打破生命的壁壘，意味著你的根基肯定沒有那些一步步熬出來的靈能武士強，他們可是真正的變態，如果不是血肉之軀桎梏了他們無法儲存靈能，這幫家伙怕是真的能肉身成圣。
老師推算，丹修在抵達煉炁頂峰，炁海充盈時，大約等于一個八脈武士，這還是不能持久只能用盡全力強行硬拼的前提下。
麻醉針打過，安迪徹底陷入了沉睡。
這年頭因為生物技術的飛躍，通常的手術只需要屏蔽痛覺神經就行了，全麻，那可是一等一的大手術。
八只機械臂一同飛舞，花了差不多十來分鐘的工夫，把安迪全身的皮都剝了下來。
一根根比頭發還細的光神經連接在后頸的腦機終端上。
這里本來就是連接了大腦神經網的地方，加一排接口就行了。
這是最簡單的一步，大約半小時就搞定了。
然后便是最難也最麻煩的一步。
淡綠色的瓶子打開，一只機械臂往瓶子里注入了一道細不可見的銀絲。
那是納米機器人。
成千上萬的納米機器人攀附在那個白色的小米粒上，它們每人都會從中取下至少50個生物磁神經突觸。
然后機械臂把攜帶了生物磁神經突觸的機器人吸進注射器。
手術臺被磁力懸浮起來，保持靜止。
就這么靜止了足足兩個小時。
在全身神經網上加上上億個神經突觸，這是個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工程。
海德拉已經能夠做出納米級別的機器人，但還無法做出納米級別的智能機器人。
這也就意味著，想要靠它們完成超微觀的精確手術，只能靠數學。
獲得手術者最詳盡的身體數據。
整個手術臺都保持近乎絕對的靜止。
計算地球自轉、磁場偏斜、手術者心跳、脈搏、呼吸、血液流動所引起的身體內環境變化。
等待足夠的時間，捕捉足夠的樣本，建立足夠龐大細致的數學模型。
宇宙是有規律的，只要你足夠聰明，足夠耐心，足夠堅定，愿意耗費足夠的生命去追尋那個千億萬億千萬億分之一的定式。
兩小時后，電腦完成了整個模型的搭建，計算出了最精確，失敗概率最低的手術方案。
八只機械臂像打樁機一樣在安迪身體上戳刺起來。
每一刺都絕對精確穩定，每一刺都會有數以千萬計的納米機器人順著計劃中的路線奔赴它們要改造的神經。
短短三分鐘后，電腦屏幕上顯示了一排數字：
‘改造神經突觸：94163258415/94163258415’
‘改造率：100%’
很成功，宛如神跡的成功，整整940億神經突觸，一次失誤都沒有的概率，比連中十年大樂透的概率還要小。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項了。
打開胸腔，剖開小腹，從第一節頸椎到最后一節尾椎，鍍上一層薄而堅硬的鈦合金。
這是安迪所需要進行的唯一一項義體改造：脊骨改造。
把丹田安裝在第三節腰椎上。
將光神經連接在上端的接口，然后啟動丹田，加載煉炁程式。
電腦屏幕中，紅色藍色的光點出現了。
…………
腦袋又暈又疼。
像是被人用棍子插進腦漿攪動。
迷迷糊糊間，安迪聽到有人在低語，在叫他的名字。
“安迪，安迪，安迪……”
啊，真溫柔呢，像媽媽一樣。
是老師的聲音。
然后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老師……已經死了啊。
真讓人心碎，我記得她說過，如果……如果她沒有生在這個時代，這個瘋狂的時代，她肯定不會成為現在的她……
不是科研工作者，不是荒土武裝分子，不是通緝犯，不是殺手，不是騙子……
她說她要做什么來著？
哦，我想起來了，她說……
她要去做女團，做大明星！
明星，那還真是為她而生的職業呢。
讓我想想，她要是露個大腿在霓虹燈下唱歌跳舞是個什么樣子？
安迪的嘴角浮現一絲微笑，然后夢醒了。
眼前沒有搔首弄姿的絕代佳人，只有亮得刺眼的手術燈。
摸摸自己的肚子，有血跡，但無切口，有痛感，但無傷痕。
那么，現在應該是凌晨。
現代生物科技，不動到骨頭的手術，三五個小時內就能愈合。
閉上眼，深吸兩口氣，然后撐起身體。
咕咚——
翻下手術臺。
拍拍自己的臉，竭力克服麻藥后的眩暈感，伸長手，將電腦屏幕扳向自己。
2078年01月05日
04點37分
煉炁模型中，那個位于第三節腰椎的黑色容器里，出現了金色的光點。
來不及喜悅。
閉上眼，按照前世的經驗，意識沉入小腹。
靈能，或者說炁，就像一個器官，一旦它長出來了，你就能感覺到。
約莫十幾秒，他猛然睜開了眼，連滾帶爬的沖向屋角，撿起地上被燒得焦黑的小圓棍，轉身，沖向門口。
…………
漆黑惡臭的下水道。
三步一扭，五步一摔的人影。
他像是一頭脫籠的猛獸，又像是剛剛降生的嬰兒。
一路摸爬滾打，跌跌撞撞的沖向黑暗盡頭依稀的光亮。
終于，在不知摔了多少次后，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遠處，是紙醉金迷的城市，近處，工廠濃煙滾滾。
跳進滿是廢水的河里，刺骨的寒意讓昏沉的大腦越加清醒。
爬上岸，甩掉污濁的外衣，將手中的圓棍高高舉起，擰動一端，然后，他停住了，因為他已經感覺到了。
2078.01.05
丁酉年，癸丑月，壬子日。
小寒。
冬風肅殺。
緩緩抽出劍柄，缺月之下，亮起了太陽的光芒。
他看著那柄無堅不摧的光劍，眼中倒映的卻是一把火炬，一把暗夜中的火炬。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肆意而張揚，眼角卻有些酸澀，似乎有溫熱的液體自臉頰滑下，不，不是因為激動。
而是遺憾與惋惜，他想起了老師曾說過的一些句話：
「這個世界需要一種力量，一種……絕對的暴力！」
「我在尋找那種力量，也許我永遠找不到，也許我會倒在路上，但太陽照常升起，而那種力量，只要還有人在追尋，只要有人還在相信，它就依然存在。」
「總有人，會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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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頗費心力，還需要精修，奈何沒存稿，先這樣發出來吧，沉淀兩天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