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辦公室前，清水徹扯了扯西裝的領口，才推開了日語辭典課的門。
里面已經有兩個人坐在那里。
正對門的辦公桌后，報紙上方探出了眼鏡的反光，是作為課長的入江平一看了過來。
“是清水君啊，今天下午有時間？”他頓了下，似是才注意到，“嗯？穿西裝來了。”
坐在臨時屬于自己的位子上，清水徹點頭，“辦公樓里的其他人都穿正裝，我一個人穿著便服到處走總不太好。”
這個理由只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他發現最近需要西裝的場合多了不少。雖然問長谷川借是個辦法，不過次數多了后無形的虧欠感也累積了起來。便索性本著以后也能排上用場的想法，去了趟中野站附近的青山洋服店。
即使有了心理準備，但在收銀臺前將錢包里最后四張萬元鈔票取出時，他還是忍不住感慨一句：尊嚴真是個昂貴的東西。
“不錯，很有精神。”
還沒到下午上班的時間，入江平一略微稱贊一句，就將視線重新放到了印著棒球比分的報紙上。
清水徹又轉向辦公室中的另一人。
“石野桑，下午好。”
“哦，是清水桑。”那人留著整齊的三七分發型，圓框眼鏡下的皮膚泛著蒼白，顯然是長時間缺乏日照的緣故。
他正捧著本書，神情有些恍惚，一副剛從沉浸中醒來的樣子。
“下午好。如果不介意的話，我…”
他指了下書頁。
“是我打擾了。”
失去了最后一個能交談的對象，清水徹只能打量起辦公室來。
相比之前沒什么變化，靠墻的一圈柜子將五六張辦公桌包圍其中，整體看上去頗為擁擠，卻因為這個部門只有三個人的緣故而顯得有些空曠。
略過已經熟悉的東西，清水徹探尋起此前沒注意的角落。沒想到只是隨意轉過眼睛，就在入江桌子的側后方發現了一道小門。
那道門和墻壁顏色相同，又被柜子擋住了大部分，看上去好不起眼。
還沒看出什么，耳邊就傳來一聲長嘆。
“好了”。
轉頭過去，入江平一已經扔下報紙，收起因支持球隊失利而略顯沮喪的表情，拍了下手，道：“差不多到時間了。我安排下工作…嗯？神崎那家伙怎么還沒來？”
神崎聰，日語辭典課的另一名正式職工，因為作風散漫在整個辭典局小有名氣。
石野沒有接話。清水徹也沉默不語。雖然剛來沒多久，但對這幅場景他已經見怪不怪。
“算了，”入江的嘆氣聲調和剛才有著些許不同，“先開始吧。最近需要進行勘誤，這些是收到的關于錯誤和建議的信件。”
他拍了拍旁邊的幾個文件盒。
“你們先比對是不是真的存在錯誤。如果存在就記錄下來，訂正后匯集到我這里形成勘誤表。到時候會在網上發布，下一次印刷新的辭典時也會訂正。”
說著他就開始分發。
“石野你負責這些。清水君這是你的那份，有問題可以多問問石野。”
“好”，看著手上的各色信件，清水徹突然想起個問題，“入江桑，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不用客氣，直說就好。”
“如果要編寫一本新的辭典，需要進行哪些工作？”
“新辭典啊，我想想”入江向后靠著椅背，摘下眼鏡放在桌上，右手捏著鼻梁，“一般來說，首先要確定編寫范圍。”
“編寫范圍？”
“辭典也是分種類的，比如專門研究古文的辭典，給小學生用的入門級辭典，最近還有面向鐵路迷發布的鐵道辭典什么的。”
趕緊攤開筆記本將這些記下，清水徹繼續提問：“那下一步是？”
“接下來就是選詞了，根據編寫范圍確定要收錄哪些詞語。像大辭林那種中型辭典，收錄的詞匯量大概有二十幾萬。”
“麻煩再問一下，”清水徹捏著筆尖，“收錄的詞語都是從哪里來的？”
“大部分是從現有的詞匯庫中篩選出來。對了，清水君你還沒看過我們課的寶庫吧？”
沒等他問出所謂的“寶庫”是什么，入江就彎下腰在辦公桌的抽屜里摸索一陣，起身時手上拿著個精致的小鑰匙，站在那扇隱蔽的小門前，回頭道：“清水君，過來看看。”
清水徹跟在他身后。
小門后是個封閉的房間。墻上的開關被按下，頭頂的燈光瞬間將整個房間填滿。然而，比起燈光，更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是緊密排布的一排排書架，以及書架上如同軍陣一般整齊排列的，裝滿卡片的盒子。
入江隨手拿起張卡片，話語中滿是自豪：“這就是我們課的寶庫，由前輩們積累下的超過一百萬張詞匯卡片。”
聽著這個數字，再看著將視野整個占滿的卡片陣列，清水徹竟一時有些恍惚。
“那時候還沒有電子系統，只能通過卡片的方式記錄詞匯。要看看嗎？”
入江遞來手上的卡片。清水徹先將手指在衣服上蹭了下，才小心接過。
泛黃的硬紙上，右上角是用假名標出的讀音，然后是對應的漢字，中間標注出詞匯的具體含義。
感受著紙面的粗糙手感，清水徹抬起頭問到：“那編寫辭典時，就是將卡片上的內容整理匯總起來？”
“沒那么簡單，”入江又抽出張卡片看著，“語言是會變化的，比如說‘兄貴’這個詞，以前只是對‘大哥’的尊敬稱呼，現在多少沾上了其他意思。這些在編寫辭典的時候都要考慮。”
他緩了口氣，繼續道：“另外還有許多新詞，例如‘打call’，‘握手券’之類的，編寫辭典前也要專門進行采集。”
沒提醒他不小心暴露了喜好，清水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整理好要收錄的詞匯，核實過每個詞的含義，后面就是進行版面設計和校對了。總的來說，整理詞匯與核實含義是編寫辭典最核心，也最花時間的工作。”
“很費時間？”
“這么說吧，前輩編寫的日本語大辭典，第一版用了七年，三省堂的大辭林，編寫用了二十八年。”
“這么久！”
“是啊，作為辭典編輯，就要有一輩子只編一本辭典的覺悟”，入江仰起頭笑了下，又垂下眼嘆息一聲，“不過我是沒什么機會了。”
清水徹點點頭，環顧著這間由詞匯堆成的屋子，沒忍住提出個請求。
“入江桑，我以后能不能再來這里看看？”
“為了取材是吧？可以。鑰匙我放在抽屜里，想看的話自己取。如果有必要的話，帶幾張回去看也行。”
“可以帶回去？”
“沒事的，數據已經全部錄入電腦。架子上的這些，半是備份半是紀念吧。畢竟時代已經變了。”
清水徹看了眼書架上的薄灰，沒有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