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言先生要和墨家巨子辯論啦”
小鎮轟動了!
萬人空巷是有些夸張,但這附近的人摩肩接踵還是可以的。
酒樓的掌柜也是精明,打發了不少人出去散布消息,而且,還是標題黨。
六指黑俠身為墨家巨子,還是前輩,親自跟陸言辯論的話,不論輸贏,里外不是人,人家不會做這種事。
陸言的對手,是班大師。
班大師首先提問:“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儒家可有這樣的說法?”
陸言點頭,“有。”
“生死、貧富、安危、治亂,由天命決定。得失、賞罰、福禍,都有定數,人的智慧和力量,不能操縱。那人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班大師的一句反問獲得了很多的支持,觀戰者紛紛贊嘆。
“問得好啊,如果什么都注定了,我們累死累活還有什么用?”
“墨家才能替貧苦人說話,儒家可不是。”
“精彩,剛開場就殺機畢露。”
二層的公孫潛對著自家人解釋道:“一上來就用了非儒中最大的殺手锏,這位班大師,不可小覷。”
公孫淵不解:“殺手锏?”
公孫任暼了眼自家兩個兒子,“好好觀戰,不要說話。”
陸言不慌不忙,先是點頭,又是搖頭,最后才在班大師焦慮的目光中開始說話:
“解釋一句話,需要把它放到具體的語境中,班大師為何斷章取義?
論語顏淵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子夏之意在于安慰司馬牛憂,面對既定的事實,人力無可挽回,不要過度悲傷。
班大師批駁我的話,出自前任巨子非儒,壽夭貧富,安危治亂,固有天命,不可損益。窮達、賞罰、幸否有極,人之知力,不能為焉。
彼天命,與此天命,并非同意。”
“此乃巨子批判儒家命定論所說。倘若人人都相信命中注定,人力改變不了什么,誰還會努力生產、生活,天下必然大亂。儒家用命定論教導百姓,這是在毒害天下。”
班大師這段話是很有道理的,陸言也不會違心地為命定論做辯護,他干脆主動退一步:
“百家之學,亦有分野。無論是哪家學派,都有精華,有糟粕。命定論,就是糟粕。不必墨家費心,儒家自己就否定了它。
老師荀子有,制天命而用之的思想。他在天論一文中提出,所謂天命,是一種自然界的規律,它客觀存在,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但人可以主動認識這種規律,利用這種規律,達到改造世界的效果。人力,并非什么也做不到。”
墨家眾人坐在二層的角落,很是低調,雖然,一身的黑衣仍舊很是搶眼。
六指黑俠不自覺地握起杯子喝了口水,看著班大師的目光帶上來憂慮:“陸言以退為進,化解了進攻,同時展現中儒家學說的博大與發展,而且陸言師承荀子,接下來恐怕是他最擅長的領域。班大師,你可不能被他牽著走啊。”
班大師已經有了點霜白的眉毛攢在一處,很快提出質疑:“客觀規律?本門墨子曾經提出一條檢驗學說的標準,事、實、利。
荀夫子所言的天命,可曾有見諸古籍,可曾有人親身感受,可曾有實踐驗證?若無此三者,只是謬論耳。”
“墨子提出的這三表,陸言知之。以我的話來講,這三者,就是間接經驗、直接經驗、實踐效果。這么說可以接受吧?”
班大師聽了他的話,思索了一會,頻頻點頭,最終贊成:“嗯這么說沒問題。”
“此三者,陸言只認同實踐效果。班大師認為鬼神存在嗎?”
雖然不知道對方為什么突然扯到鬼神上,但班大師還是搖了搖頭否認:“鬼神不存在。”
“曾經有人見過鬼神,有人聽到鬼神,于是墨子認為,鬼神是存在的。現在班大師你卻認為鬼神不存在,兩者,誰錯了?”
陸言的話說得班大師老臉一陣糾結,他磕巴一下,還是承認道:“這……祖師錯了,鬼神之說,怎可信于傳言,除非有親身實踐。”
“不錯,這也是陸言想說的,實踐才是檢驗學說正確性的唯一標準。”
“那你倒是說說,荀夫子的天命有哪些實踐可以證明?”
“農家講究上應天時,人守農時。所謂天時,一年有四季,光照、溫度、熱度和水分等條件都有不同。
農家通過觀測和研究,掌握四季變化的節律,了解風霜雨雪發生的規律,從而做到人守農時,保證農作物的生長與收獲。
這是不是做到了,制天命而用之?”
班大師陷入沉默,手不住地捻著胡子,叫人擔憂他的須量。
“俠魁,我沒聽錯吧,這個陸言,他,他在講我農家學說?”
說話這人毛發深紅,言語粗獷,身著紫色長袍,胸前開叉露出肌肉,右肩披著深色的肩甲,腰間帶劍,纏著繩結。
這是農家的田虎。
俠魁田光沒有搭理他,雙手抱胸,依舊盯著陸言與班大師。
田虎的兄長,田猛出聲訓了弟弟一句:“在場的都有耳朵,用不著你重復。”
田猛,毛發極旺,按理說應該比田虎更為粗野才對,但他將須發皆往后梳,整理得干干凈凈,看似比較和氣。
農家來的主要人物應該就是這三人,他們站在離客棧不遠的屋頂,一直默默觀戰。
田虎的話也讓一直警惕的一方,摸清了三人的來路,戒備心弱了一點。
“俠魁田光,跟那個墨家巨子一樣,大成巔峰的高手,久違的緊張感。”
百家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了,即使是一方,也難得見到這么多高手。
而在班大師的沉默,墨家眾人的焦急中,陸言選擇了主動出擊。
“老師荀子的天命,比之墨家祖師墨子的天志,還要更進一步!”
班大師瞬間吹胡子瞪眼:“你說什么?!”
“砰”夏扶拍案而起,“放肆!”
六指黑俠瞬間把他呵斥下去:“你給我坐下!”
“哼”夏扶雙手抱胸一屁股釘到座位上。
“墨子曾言,昔三代圣王,禹、湯、文、武,此順天意而得賞也。昔三代之暴王,桀、紂、幽、厲,此反天意而得罰者也。
他認為,天是有意志的,賞義而罰不義,此言忽視了天道中的人道。一代王者的崛起,或者一代暴君的落幕,豈是單純天意可定?
離我們最近的周厲王,暴虐成性,奢侈專橫,百姓都公開議論他的過失。于是他下令,膽敢議論的直接處死,最終國人暴動,周厲王逃離國都,終生不敢回。
最終懲罰他的,是萬千民眾,而非天意。
老師荀子言:天能生物,不能辨物,地能載人,不能治人。
天命只是無形的客觀規律,天道并不干預人道。治亂吉兇,在人而不在天。人若能正確認識規律,利用好它,自然會成功;違背規律,當然會走向失敗。
無形的規律沒有好惡,眾生在它眼中平等,是不是也符合墨家學說核心的兼愛?
所以我說,老師荀子的天命,比之天志,又要更進一步,班大師以為,這話對還是不對?”
“這這這……”
班大師手足無措,左臂的機關手不停地一開一合,汗如雨下,卻說不話來。
六指黑俠無奈嘆了口氣,他站起身走到兩人中間,朝著陸言行禮,“先生學究天人,墨家甘拜下風。”
下面人看到勝負已分,激動得不能自已,比起陸言這個本人還要興奮。
“是六指黑俠,墨家巨子居然親自出來認輸了。”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人物,你說陸言的腦子怎么長的?”
“好!”
“太精彩了!”
“走吧,儒家已經擊敗名家、墨家,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你們這幾天安分一點,尤其是你,田虎。”
田光最后叮囑了一下個性有些莽的田虎,幾個人離開了這里。
“哈哈,今天說的,總算是我能聽得懂的人話,值了值了。”小說家的身邊散了幾卷竹簡,顯然是已經將剛剛的言論完全記下,興奮異常。
陸言站起身,朝著班大師和六指黑俠行禮,謙虛了一句:“承讓。”
“當”一聲鑼起,響聲傳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