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白給著手寫書,蘇有仙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厭惡寫字。
西游記的故事相較于市面上的那些小人,說書人口中東拼西湊的故事,要完整的多,并且其間諸般魔幻,尤其是萬妖國一說,那恐怖的場面更是讓人頭皮發麻!
兩三個時辰后,蘇有仙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胳膊放下了筆。
并非故事已經寫完,而是白給見時間已經很晚,讓蘇有仙回去休息了。
“從前聽說翰林院之中某位書樓的大儒,可以吐詞為墨,這要是拿來寫書,豈不是特別輕松?”
白給笑道:
“那是儒家的神通‘子不語’,五境之上的大儒才能夠參悟,常用來肅己或是對敵,到了你這兒,竟想要用來寫書,真是……”
蘇有仙訕訕一笑,舔了舔略微發干的唇瓣,回房去睡覺,關門的時候,不知是刻意還是無疑,留了一道小縫。
白給左手輕輕撫摸著空空茶杯,目光又在一陣雨聲淅瀝之中,出了神。
“桂爭渡……”
…
下雨天一般是夜晚最讓人覺得舒服。
但一旦到了白日里頭,這樣的心曠神怡就會漸漸變成頭痛。
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窩在家里面不出門,無論是有錢的,沒錢的,男的或是女的。
真正能天天窩在家里面玩的,不是出生以來便鎖深閨的富家女,就是一些紈绔子弟富二代。
行人如蟻。
白給也撐上了一把紙傘和蘇有仙走在了街道上。
他其實不喜歡兩個人撐一把傘,因為這樣走路很不痛快。
走快了淋著雨,走慢了也會淋著雨。
油紙傘的架骨是特制的,即便是大雨也能夠撐得住,但問題在于,斜風大雨往往是雨傘不能完全遮蓋的。
到了城主府的時候,二人的褲子小腿部分,已經完全濕透了。
門口的下人將他們迎進客廳里,為他們生了爐火烤干腿腳,便看見門外不遠處的小道,趙睿智頭頂一塊芭蕉葉子,匆匆而來。
“稀客啊,白先生幾日沒有來城主府了?”
趙睿智一進門,臉上便露出抱歉的笑容。
這笑容一開始看著還行,可不知為何,熟人看久了便特別想要給這個比兩拳。
賊欠揍。
白給好奇地指著門外問道:
“你將城主府改建了?”
趙睿智回道:
“是的,改建了。”
“周獻那個狗娘養的玩意兒,花了點小錢,占了一些人的土地,給自己建了一個后花園,平日里只叫下人打整,卻也沒有去過幾次,到了后來,甚至連工錢也不給人發了。”
趙睿智削了周府八成的地,還給了那些曾經被欺壓霸占的城民,并給予了他們一部分的補償。
“覃之,給二位看茶。”
他對著門口外侍候的小廝吩咐,那小廝立刻去拿來上好茶葉,為白給二人烹上,然后變在趙睿智的吩咐之中離開了此地。
“先生今日冒著雨來找我,所謂何事?”
趙睿智一邊關注著爐中快要沸騰的茶火,一邊如是問道。
“想請大人幫忙做一件事情。”
“不過這件事情會比較麻煩,不知道大人是不是有這個膽量和手段。”
微微驚訝,趙睿智抬頭盯住白給,確定他沒有開玩笑。
“白先生又惹上什么不該惹的麻煩了?”
白給回道:
“銷金樓,桂爭渡。”
聽到了這個名字,趙睿智恍然。
“原來是觀仙樓的人。”
白給嘆了口氣。
“昨日下午,我與城南一算命道人出城祭拜其亡友,這家伙居然叫上了寥寥百人前來狙殺,要不是我跑得快,人就交代在那里了。”
言罷,他刻意晃了晃自己纏著繃帶的右手。
趙睿智拿著火鉗熄了爐中明火,揭開茶壺蓋子開口道:
“如果是這樣,這些人應該是在城外有什么埋伏的據點。”
“不然忽然城門口涌出了遠超平日里面的人流量,我這里會接到通知。”
對于這樣的操作,趙睿智并不陌生。
夏朝的許多城中,都有相當一股勢力的守衛軍隊,為了避免正面沖突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勢力,往往會選擇自己在城外另外打造一處聚集地。
“有辦法把桂爭渡這個家伙抓住嗎?”
白給開口。
抓住桂爭渡,再想辦法從他的嘴里面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趙睿智緩緩看茶,嘴中沉聲回道:
“有難度。”
“要想動他,需要調動璟城的禁衛軍,而調動禁衛軍得有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
白給喝了口茶,將在山中遭遇的事情和趙睿智說明清楚,并把豐南的猜測告訴了趙睿智。
“五齒鳳金弓……這東西,貌似在記錄之中,的確只有奈何里的某個人用過。”
“一般而言,選擇用弓的修士很少見,這種東西攜帶起來相對不太方便,并且遇見突發情況,臨陣對敵會顯得有一些束手束腳,更何況是一個死士與殺手……”
一旁的蘇有仙聽見了這弓箭,月牙眉兒一挑。
“五齒鳳金弓?”
“那不是駱秋涼的武器?”
“這些年似乎沒有第二個人像他一樣輕松能拉八百斤的弓。”
“即便是修行過橫練外功的人,力氣也遠不如他,這家伙天生神力,視力也遠遠超過常人,所以弓箭對于他而言,是不二的武器!”
駱秋涼。
一個陌生的名字。
“你居然……把他殺了?”
蘇有仙忽地反應過來,嬌呼一聲。
早在周獻還活著的時候,白給便能憑借自己在劍道一途的天賦獵殺四境下品的周獻,如今白給踏入修行一途,對于白給能夠殺死四境上品的修士,尚且還在蘇有仙的接受范圍之內。
畢竟,這是一個悟出了劍意的劍客。
可駱秋涼不同。
這個家伙,可不是一般的四境上品修士能夠相比!
更何況,聽白給的描述,當時去襲殺他的還有不少死士。
他是怎么做到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殺死了一個實力遠超自己的駱秋涼?
白給看著蘇有仙那副驚容,開口說道:
“不一定就是他。”
“具體的情形,得等豐哥調查清楚,他的尸體還在山上,以豐哥的本事,很快就會有結果。”
“便麻煩趙大人多留意一下豐南那邊兒的動向。”
趙睿智點頭。
“放心,只要拿到了桂爭渡與奈何勾結的證據,本官馬上就能給他扣帽……給他定罪,回頭便帶著人去把他的銷金樓給他拆成小破樓,里頭的人,一個也跑不了。”
…
從城主府離開,外面的雨小了些,白給忍不住感慨一句沒有手機的麻煩。
若不然,他直接把那些來刺殺他的人的尸體,一人一張照片,拿給奈何內部的黃泉組織一對比,頓時什么人一下子便清清楚楚。
眾人聽聞過駱秋涼的名字,他在奈何乃是殺字一等的屠夫,可具體長得什么模樣,卻沒有人見過,得等豐南那邊兒的卷宗出來和尸體比對。
回家的路上,路過了一座石橋,白給好奇地望著橋邊的扶手處站著的一個白衣書生。
這個人從他們早晨過來的時候,便一直站在這里,撐了一朵粉紅色的傘,靜靜看著河中間的荷花。
如果不是這人袍子下方被雨水打濕的兩條褲腿一直哆嗦,白給會認為這是十分靜美而具有詩意的畫面。
但此時他卻不這么認為了。
他只覺得這個人是傻逼。
撐傘走到了白衣男子的旁邊,白給好奇問道:
“這么大的雨,你站在這里,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帥?”
白衣書生微微側過頭,與白給對視了一眼。
好家伙。
還真的挺帥。
差一點就趕上了自己。
二人忍不住在心里這般想到。
“在等一姑娘。”
白衣書生的聲音很好聽,但從他蒼白的面色與明顯瘦弱的身體判斷,白給確認這人應該有病,而且不是什么風寒之類的頑疾。
有趣的是,他雖然病了,可身上微微流露出來的氣息卻昭示著這是一個四境的修士!
白給挑眉,四下里張望了一番。
“這么大雨,干嘛不去家里面等?”
白衣書生說道:
“因為她不知道我家在何處。”
白給更加迷惑了。
“你搬了新家?”
白衣書生側過了頭。
“并沒有。”
“我與她,不過是萍水相逢,一見鐘情,僅此而已。”
白給笑了笑,拍了拍白衣書生的肩膀,說道:
“兄弟,凡事往壞處想,萬一你遇見了騙子呢?”
書生聞言,臉色微微漲紅,瞪眼道:
“我不允許你這么說她!”
“她那么美麗,那么溫柔,那么善良,不可能會是騙子!”
“再說了,我身無分文,她能騙我什么呢?”
白給頗有一些意外。
“不介意的話,講講?”
白衣書生一揮袖,臉上漸漸露出了神圣的笑容。
“兩個月前,我與她在此地相遇,她說她是西周的公主,是皇帝的第三個女兒,因為外出打獵迷了路,走著走著便到了璟城,現在缺少三兩銀子,租賃一匹馬跨過長江大河,跨國草原荒漠,回到自己美麗的王國……”
“她的眼睛,仿佛會說話,水靈靈的,和書里面寫的一樣,美極了,美極了……”
“我倆約定好,等她到了西周,立刻讓父皇下令,攻打璟城,搶我回去做駙馬……”
白給聽不下去了,拉著蘇有仙的手,轉身就走。
本來以為這是一個憨傻的書生。
現在看上去,對方就是一個瘋子。
白衣書生并沒有理會白給的離去,嘴中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腦海之中那個完美又讓人心冀神往的故事。
這故事……太TM離譜了!
白給覺得,但凡不是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決不至于相信這樣的鬼話。
完全沒有絲毫的水準。
然而沒有走幾步,他忽然又停駐了腳步,一旁的蘇有仙一邊忍者笑,一邊莫名道:
“怎么了?”
白給微微蹙眉。
“不對。”
他這樣說著。
回頭瞟了一眼仍然站在雨中的那名白衣書生。
蘇有仙沒有明白哪里不對。
白給與她轉過橋那頭的街角,站立在檐下,將手中的紙傘遞給了蘇有仙,并低聲與她說了幾句話。
蘇有仙聞言,臉上的笑容和迷惑全部都收斂,轉而露出了些許沉重的神色。
片刻之后,她拿著紙傘,回到了拱橋上,走回了已經變得安靜的書生旁邊。
“公子……”
蘇有仙柔聲開口,語氣溫柔地讓人骨頭發軟。
那人偏過頭,臉上流露出了迷惑。
“姑娘不是隨你家相公離開了么?”
“怎么又回來了?”
蘇有仙心頭微動,面露羞赧,卻說道:
“公子說笑了,他并非我家相公,而是我的哥哥。”
“我是西周的二公主,他是大皇子。”
“上次老三回到了西周和我們說明了情況,我們方才有意試探,只是想看看公子究竟是不是還記得老三。”
“不過眼下,我們遇見些困難,因為出來的時候是偷偷溜出來的,所以我們的身上都沒有帶錢,若是公子愿意慷慨解囊,等我們回到了西周,立刻便向父皇稟明情況,讓他帶兵攻打大夏,將公子搶回西周!”
白衣書生嘴角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容。
“姑娘……你當我傻嗎?”
“編故事也要編一個像模像樣的,見你這模樣這算是花容月貌,怎么盡做些骯臟下作的事情?”
“你有手有腳,還是一名四境的修行者,做點什么養不活自己……出來騙錢作甚?”
蘇有仙微微一怔。
白衣書生淡淡又道:
“西周的人,才不會稱夏朝為‘大夏’,姑娘連這一點兒都沒有想明白,還出來騙錢?”
“我心地善良,不送姑娘進牢獄,你快些走吧,日后記得改過自新。”
蘇有仙深深看了那男人一眼,對著男人鞠躬,誠心誠意地說道:
“奴家多謝公子點撥,如今幡然悔悟,不知公子住在何處,他日若是奴家富裕,必然前來報答公子今日點撥之恩!”
白衣書生說道:
“長柳巷,二百三十一號。”
蘇有仙謝過對方,又行禮,轉身撐傘離開,走遠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白衣書生,仿佛眼中真帶著眷戀。
而白衣書生并卻完全沒有在意蘇有仙,而是眼中平視前方,直至目光消逝于小河盡頭的煙雨迷霧中。
他嘴唇呢喃,仿佛在說些什么。
蘇有仙回到了白給的身邊,將傘交還給了白給,把方才經歷的事情與白給詳細說明。
白給聞言陷入了思考之中,又撐著傘與蘇有仙朝著梨園回去。
“你怎么不牽著我?”
蘇有仙對著白給眨眨眼。
白給迷惑道:
“我為什么要牽著你?”
蘇有仙面頰微紅,認真道:
“可是你剛才走的時候,都牽著我。”
白給無語。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拉拉扯扯,像什么樣子?”
蘇有仙抿嘴委屈道:
“那萬一我走丟了怎么辦?”
白給瞟了她一眼,如果不是相處時間長,他還真的就被蘇有仙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騙了過去。
“這么大個人,還能走丟,可把你能壞了。”
蘇有仙翻了個白眼,咧咧低聲罵道:
“死木頭,臭男人……沒良心。”
“白伺候了你這么長時間。”
白給哭笑不得,街上卷起驟風,吹動街道旁一些特殊的旗幟獵獵作響,撒開大片的白色雨霧!
他不動聲色將手里的紙傘傾斜了些。
“別移了,再移你右邊兒衣服就濕透了。”
蘇有仙瞧見了他的小動作,心頭一暖,忍不住嗔了一句,拿手把傘掰扯了回去,于是那只柔荑便順勢握住了白給撐傘的左手。
“話說……剛才在石橋上面看雨的那個傻書生,倒真是有一些奇怪。”
“別人說的那么離譜,他居然信了,而我只是犯了一個言語上的小錯誤,便被他敏銳地揪了出來……”
蘇有仙忍不住把月牙眉兒皺成了一條線。
白給搖搖頭。
“他對于這么離譜的謊言本身沒有知覺,反而是一些細枝末節讓他如此敏感……這個人的精神已經出問題了。”
蘇有仙回憶起方才白衣書生的表現,點頭道:
“確實。”
如果是一個正常人,當聽到了這樣的話,第一反應就是邏輯問題。
人們對于騙術的判別,主要依據于生活之中的邏輯。
那個白衣書生的問題不在于他不謹慎,不在于他癡傻,從他面對蘇有仙的表現來看,這個人是個很聰敏敏銳的人。
他的問題在于,在他的世界和認知里,最為重要的邏輯出了問題。
白給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里頭的貓膩。
如果他從小這樣,那白衣書生根本不可能踏入修行一途,更遑論修行到四境。
而如果一個人受到了莫大的刺激,那么一般精神接受不了會直接崩潰,變成一個瘋瘋癲癲的瘋子,而不是像白衣書生這般……
“也許他只是精神上受到了什么刺激。”
蘇有仙瞧著白給因為一個陌生的普通路人而陷入了苦思,忍不住隨口笑著提醒了一句。
白衣書生的確很怪,但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
不足為奇。
白給有一些疑神疑鬼了。
面對蘇有仙的勸慰,白給卻搖搖頭。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感覺這件事情多半與觀仙樓有關系。”
“我現在的職責便是負責璟城這一塊,雖然主要目標是趙睿智,但其他的瑣事也在我的職責范圍內,這個人……咱們回頭還得再查查。”
“這么多年,觀仙樓不知在夏朝干了多少壞事。”
白給之所以會懷疑觀仙樓,是想起來當初嵐宮山那個進入他意識海的惡鬼所說的話。
觀仙樓利用五石粉,將一些四境的修士通過某些不為人知的,極其殘忍的手段,練成擁有五境實力的鬼兵。
如果白衣書生只是一個普通的路人,白給不會這樣一驚一乍。
但他是一名四境的修士。
這樣的修士,很難害病。
當初山陽縣,葉氏的一場風寒,背后牽扯出來一大堆可怕的勢力,甚至連觀仙樓,王族,皇甫家族這些恐怖的龐然大物都全部羅列其中。
白給不得不緊張。
敏感,不見得就是壞事。
回到了院子里,白給聯系了罡三魯四,讓他們幫忙去白衣書生留下的地址好好查一查。
脫了鞋襪,換了褲子,蘇有仙嘆口氣,卷起褲腿露出了一截纖美白皙的小腿,坐在了檐下的凳子上。
這一場大雨,讓他們排戲的計劃不得不繼續向后推遲。
“白給,你說西游里,死的真的是六耳獼猴嗎?”
冷不丁的,蘇有仙忽然開始碎碎念起來。
她還算有些城府,腦子里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其實對于真假美猴王,一直以來都有所謂的陰謀論,被打死的那個是真猴子,而活下來的,則是六耳獼猴。
不僅僅是白給前世里的讀者喜歡這樣去揣度,連這一世的蘇有仙都忍不住細想,越想越覺得心里發毛。
白給回道:
“被打死的當然是假的。”
蘇有仙美眸泛光,追問道:
“為什么?”
白給側過身子將墨錠遞給蘇有仙。
“自己磨,我手不太方便。”
頓了頓,他解釋道:
“很簡單,倘若菩提沒有消失,如來便不敢動猴子。”
蘇有仙又問詢道:
“那如果菩提是真的消失了呢?”
白給指著被五行山鎮壓的那一回說道:
“那這個時候猴子就已經死了。”
“如果不是有所顧忌,以猴子這樣的不世大魔的身份,如來多半會直接一巴掌拍死他,然后大呼一聲‘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蘇有仙恍然。
…
雨連續下了三日。
三日后,雨停。
可還是陰天。
罡三和魯四的尸體,被巡守璟城的軍隊,發現在了長柳巷。
死狀極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