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白給如犯人一樣匆匆逃離現場,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走,很快就會被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權貴們攔下來。
他已經向這些人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接下來按照慣例,就是這群人來找他送禮,想方設法讓他與自己家族拉上關系。
回到了桓公樓,白給讓薛旺留下來跟那群即將上門的權貴打太極,自己則回到了家中避難。
知道白給住址的人不算很多,尤其是白給當官之后,許多人都以為白給還住在桓公樓后府,這時候比較早,蘇有仙還沒有回家,而院中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站在那一株血常青的面前,靜靜佇立。
她伸手摘了一片血常青的葉子。
白給蹙眉。
“來我家作甚?”
女人轉過了頭,臉上仍然是那樣的一份高傲。
“來見見咱們風頭出盡的白大人。”
此人便是穆瓏,觀仙樓風部的統領,六境修士。
“沒什么好見的,那樹我教了好多次水,血常青的葉子很難凋零,但正因為如此,它想要重新長出一片葉子也十分費力,你這樣就摘下來一片,是不是太隨意了些?”
穆瓏踩著貓步在院中朝著白給走來,臉上的神情有些不悅。
“大人可真是小氣啊,我只是要摘下一片葉子,便受到了大人如此譴責。”
“璟城梨園,王城的吟石閣……每月開戲所得的大量銀錢收入,其間有不少都進入了大人的囊中,白大人又何必因為一片葉子與我斤斤計較?”
白給淡淡道:
“不論是一片葉子,還是一分錢。”
“我的就是我的,沒有我的允許,你動了我的東西,那就是搶。”
穆瓏那雙蛇眼深處燃起了火,但很快她又將其掩蓋了下去,指尖的葉子隨意扔在了地面上,還刻意拿腳踩了踩。
然后穆瓏站在了白給面前,說道:
“我是來找白先生談生意的。”
白給注視了她許久,繞開這女人,到了自己的竹椅上坐下。
“什么生意?”
穆瓏俯視白給,回道:
“觀仙樓希望白大人不要再繼續追查那個對著夏侯濤施展幻術的人了。”
“畢竟現在,夏侯濤已經伏法,繼續追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白給翹著腿,沉默了一會兒,平靜道:
“行啊。”
“拿富貴來換。”
穆瓏皺眉。
“這個條件不行,換一個。”
白給挑眉。
“幾個意思?”
“他已經死了。”
白給點點頭。
“那沒得談了,讓那個家伙給富貴償命吧。”
他的輕描淡寫,卻反而昭示著自己的決心。
穆瓏臉色十分難看。
她并不擅長跟人談條件,也不擅長與一個人平等的交流。
因為觀仙樓里從來沒有平等一說。
那個擅長使用幻術的人,是一個在道術,符箓,陣法方面頗有才學的人,身上儲存著相當的知識,對于蜃樓的建造有著不小的幫助。…
他們先前為了防止事情敗露牽扯觀仙樓,已經提前將這人逐出了觀仙樓,所以即便白給查到了此人頭上,也最多就是讓他給桓公樓之中的那名叫作富貴的守衛償命。
可這筆一換一的買賣,在觀仙樓的眼中看來十分不值。
畢竟富貴只是一名普通的地牢守衛。
這樣人的命,在觀仙樓的眼中那就不是命。
“放過他,白大人會得到很多。”
“但如果白大人執迷不悟,就是要繼續糾纏下去,那么……觀仙樓只怕不能夠保證其他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發生在大人親近的人身上……”
白給一動未動,毫無波瀾。
“殺了人,要償命。”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不管是觀仙樓,還是其他什么樓。”
站在白給的園中,穆瓏頭一次感覺到了這樣的抓狂。
油鹽不進。
就是要和他們觀仙樓磕到底!
“這是觀仙樓給白大人最后的一次機會,白大人想清楚了?”
穆瓏的聲音越發低沉,像是在與白給做最后的警告,然而白給心里很明白,觀仙樓目前根本不敢做出什么大動靜,否則很多隱瞞了多年的秘密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別廢話了,要么拿富貴來換,要么……那兇手的命來換,你們也不希望和寧王鬧崩吧,三日內我見不到富貴或是兇手,就會把手伸到寧王那里,若是惹出了什么麻煩,只怕要你們自己和寧王解釋了。”
穆瓏最終帶著陰狠的眼神與不悅離開了白給的院子。
兩方的對峙,態度上的強勢,并沒有給她帶來任何的幫助。
到最后。
事情搞砸了。
她堂堂觀仙樓
的風部統領,最終還是沒能夠保住自己的下人。
閣主或許會對她很失望?
而這一切……都是白給的錯!
穆瓏飽滿的胸口里,如今卻全是對于白給的憎意!
她走后,白給深吸了口氣,一直在自己的家中安靜等到天色漸晚,才去了一趟桓公樓,在里面懷著有些沉重的心情準備幫富貴料理后事。
薛旺臉色很憔悴,癱坐在了前堂,不停地喘息著,胸口上下起伏。
應付那些權貴真是花了他很大的力氣與精力。
“大人,下次這活兒我不接了,您還是自己來吧……太要命了……”
薛旺哭喪著一張臉。
打了一套野馬分鬃,婉拒了一個有一個的貴族,現在薛旺算是把城里大大小小的權貴得罪了一個干凈,保不準日后出城,便會天降麻袋,把他套起來扔到北河之中喂魚。
出了城,是死是活,誰會搭理?
白給沉默了片刻,說道:
“我記得,富貴是有一名妻子與一個女兒?”
薛旺點點頭。
“有。”
“他女兒十四了,快出嫁了,前些日子還聽他在說來著,最近都在努力加班,想給自己的女兒多湊些嫁妝,免得嫁過去之后,被男方那頭的家人說三道四。”…
白給嘆了口氣。
“撥些錢財吧……順便我再私人資助他們一些。”
一聽這話兒,薛旺人怔住了。
“大人……您這話……”
“難道觀仙樓他們不愿意放人?”
白給回道:
“已經死了。”
忽然之間,前堂的秋意肅殺了不少,薛旺埋下頭,手顫抖著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茶。
“大人……這事兒……”
“只怕還不能輕易告訴他的家人。”
白給挑眉道:
“為何?”
“因為富貴的妻子心臟不太好,前段時間富貴還在四處問藥,這個關頭,人家女兒眼看著就要出嫁了,結果突然傳來噩耗,爹死了,一聽這消息,娘也病發故去……你讓這小姑娘怎么辦?”
白給緘默了下來。
這是個問題,而且是很大的問題!
“那先暫時不要處理,先緩緩,我且看看情況……”
夜里,白給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家中,一進門便看見了蘇有仙與一名抱劍的陌生男子在交流著什么,那男子英氣勃發,一身凜然正氣,身材高大魁梧,老遠便透露出一股濃重的江湖味兒。
“兄弟,幾天沒洗澡了?”
白給鼻翼動了動,屬實感覺這哥們兒身上的味兒有點兒大,更可怕的是,他身上還濕漉漉的,仿佛才從水里出來。
那男子一回頭,看見了白給,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你就是師姐總提起的劍道天才白先生吧?”
白給聞言愣住。
“您是……”
“俺叫牛保,牛子的牛,保氣的保。”
白給聞言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此牛子非彼牛子,縱觀夏朝的一些文史書籍,上面的確有將牛犢形容為牛子的表述。
但聽到牛保如此自我介紹,仍然讓白給夢回前世,耳畔那首叱詫風云任我闖。
那個同樣臉色帶著一丟丟對這個世界不屑的年輕人,用十分屑的口氣講出那句話:
“我叫山雞。”
“吉巴德吉。”
這二人的介紹,仿佛有異曲同工之妙。
“牛保,你是何處的人,來我家作甚?”
白給隱約已經從對方透露出的訊息猜到了一二,但還是出于禮貌問了一句,果不其然,牛保笑顏逐開地回道:
“俺從劍閣里頭出來行走天下,聽花師姐的介紹,說大人人很好,可以包吃住,這不……俺就來了。”
白給聞言白眼狂翻。
花香影這妮子,簡直會給他添麻煩……
真是不拿自己當外人。
微微搖頭,白給將脫下的官服遞給蘇有仙,瞇著眼看著牛保問道:
“對了,你這身水是怎么回事?”
牛保爽朗笑道:
“沒啥子,就是今日在北郊外看見個不甚失足落入河水里面的傷者,我將他救了起來。”
白給倒上兩杯茶,一杯遞給了牛保,皺眉道:
“是北河嗎?”…
牛保躊躇了片刻。
“是北河……吧?”
“救的人在哪兒?”
“在屋里。”
白給聞言也顧不上喝茶了,放下茶杯,走進了屋子里面一看,那躺在床褥上,面色發白,渾身都是傷的男人……竟然是富貴!
震驚持續了大約三五息,白給猛得上前,將手伸到了富貴的胸口處。
有心跳!
雖然很微弱,但的確有心跳!
“我已經用氣海之力幫他護住了心脈,短時間內無性命之虞。”
蘇有仙站在了白給身后,芊芊玉手輕搭在了白給的肩膀上,柔聲說著。
白給苦笑道: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都在想,該怎么跟他的妻子和女兒說他因公殉職的事情……他女兒眼看著再過些日子就要出嫁了。”
“現在好了。”
他握住了蘇有仙的手,床上忽然傳來了聲音,昏迷之中的富貴緊鎖著眉頭,已經因為河下暗石撞擊扭曲的右手仍然纂成拳頭,上面緊緊握著一張濕漉漉的紅色手絹。
這手絹一看便是女子貼身攜帶之物,只是不知道是富貴妻子的,還是他女兒的。
富貴嘴唇哆嗦,輕輕呻吟著,不知道在說什么。
白給與蘇有仙對視了一眼,而后退出了房間,對著牛保說道:
“牛保,你做了件大好事。”
牛保撓頭道:
“是嗎?”
“很正常,畢竟……俺的夢想就是要行俠仗義,鋤強扶弱!”
“山里頭的人,都說我日后適合當大俠。”
“想當年……”
白給給自己盛上一碗熱騰騰的米飯,抬頭瞟了一眼正要大肆宣講一番自己凌云壯志的牛保,問道:
“吃飯嗎?”
牛保的肚子立刻傳來了響聲。
他沉默了小片刻,收斂了一身的雄心,決定先填飽自己的肚子。
“吃。”
“不用太多,俺飯量不大。”
半個時辰之后……
“你等著,我再去煮半斤。”
“不用那么多……白先生,我再吃一點就飽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白給望著少了一半的米袋,臉上滿是迷惑。
好家伙……
牛保這一頓,吃了他與蘇有仙足足兩天的分量!
“嗝”
“多謝白先生的款待……嘿嘿。”
牛保拍了拍肚皮,對著白給道了一聲謝,白給無奈搖搖頭,收拾起了碗筷。
“劍閣到王城這條路不太好走吧?”
“還行,就是餓了幾頓……”
“不過沒事兒,今晚在先生這里吃回來了。”
白給洗了碗,對著牛保說道:
“待會兒我給你一些錢財,你自己出去尋一家客棧先住下,洗洗身上的風塵,其他的事情……咱們明兒再說。”
牛保點點頭,接過了白給遞來的碎銀子,那張俊朗陽光的臉上帶著一抹憨厚。
“多謝白先生!”
白給擺擺手。…
“明兒去桓公樓尋我。”
“好嘞!”
他正要出門,白給又提醒道:
“小心你的劍……”
“王城不允許隨意殺人。”
牛保揮揮手,身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他一走,蘇有仙推開門,從屋內出來,燒了些水。
“冤家,一會兒你給他洗洗身子,順便檢查一下他身上的傷,我明兒不趕囿碧苑兒的班,可以去買些藥材,或是請來王城里比較厲害的郎中醫者。”
“今夜咱們就睡側廳吧。”
白給嗯了一聲,忽而又皺起來眉頭。
“側廳的床上次不是震壞了么?”
蘇有仙一聽這話,嫵媚的面容上頓時飛起來紅霞,她啐道:
“虧你還曉得這事兒!”
“那床前兩天請來木匠修過了。”
白給訕然一笑。
夜深,白給落筆,將新的故事落墨于紙上。
蘇有仙玉顏上殘留著一抹春水桃紅,她坐在白給身后,側貼在他寬闊溫暖的背上,玉臂環繞著白給的腰,聽白給緩緩念叨紙上那驚心動魄的故事。
這個故事并不長。
但跌宕起伏的過程卻很牽動人心。
最后那道龍蛇筆跡畫下完美句號。
合紙成冊。
上書。
——《倩女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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