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羽搖了搖頭,鄭重其事道:“愿聞其詳。”
唐柔雨纖手一指李魚:“現成的大才子在這,我也不敢班門弄斧,還是請我們李公子來說。”
她不再稱呼李魚為夫君,卻將目光掠過上官雁,仿佛蜻蜓點水,眸中已遞過巧笑。
李魚不假思索道:“所謂詩樂合一,乃是指詩歌與樂曲密不可分。例如乃是先民的歌唱,風、雅、頌之別,其實就是音樂的不同。
而之類,亦只是用于祭祀等樂舞的歌詞。其后樂府詩如、等,皆從音樂而來。
前代詩人亦是從音節韻律中獲得啟發,逐步探索出平仄與韻腳等作詩規范,便是所謂‘格律’。有了格律,詩作已是登堂入室,而到了老杜手里,真正爐火純青,垂范萬古。
詩律雖然不同于樂律,但兩者間多有相通之處。凡是著名詩作,皆被譜上樂曲,流傳仙林。
正因為如此,諸多名篇佳句,就算是老嫗孩童也能隨口道來,所謂‘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原來如此。”張羽點了點頭:“難怪既是曲名,又是詩名。”
李魚繼續道:“尤其是‘詩余’之詞,原本就出于樂律,必定先有曲調,然后有文詞。所以稱為‘倚聲填詞’,文字天然受到曲調的制約。
正因為如此,歷來婉約詞才是正宗。雄視天下之東坡詞,因為突破了音律束縛,贊譽的人稱之為‘橫放杰出’,而譏嘲的人稱之為‘不協音律’,極盡貶低之能事。
總而言之,能夠寫出好詞的人,一定對于音律有很深的見解。如白石道人、李易安等詞壇巨擘,皆是聲樂大家。”
說到此處,李魚心中忽然一動,繼而思緒洶涌,羞慚滋生,又簡要說了一句“詩詞之后,又有散曲、小令等,皆可證明詩樂合一之理”,便即住口不言。
張羽若有所思,先行笑道:“詩與樂既有此緣分,冰雪仙子與李公子便似良緣早締,天造地設一般。試想弄詩作畫,鼓瑟吹簫,真正神仙才人,難怪冰雪仙子會一見傾心。”
唐柔雨道:“緣分二字,初不過風虎云龍,偶然遇合,便孕出驚天動地之變。芙蓉仙子聰慧過人,想必已明白其間道理。”
話已至此,張羽也不掩飾心中震撼,嘆道:“佳兒佳婿,身價萬倍,天下英雄再無抗手。仙子好眼光!”
明桃諸女疑惑不解,薛逸峰更是忍耐不住,急急問道:“兩位姐姐,你們打什么啞謎呢?”
張羽又是一嘆,代為解釋道:“李公子的神思訣以詩詞為根基,而冰雪仙子的控樂訣以樂律為根基。
單是神思訣或是控樂訣,已是獨步天下的絕學。而若是兩大絕學珠聯璧合,樂渲染詩的情境,詩化演樂的情思,那時節的威力,只怕連‘震古爍今’四字都無法形容。”
上官雁亦已明白這道理,心中便多了一層擔憂,失了一層信心:“是了,當時擂臺上李魚擊敗玉笛使者,眾人莫名其妙。看來便是李魚發現笛聲與神思訣相通之處,從而毫不費力,輕松為勝。
唐柔雨好深沉的心計!她熟悉控樂訣,自然一眼明白玉笛使者落敗的原因,所以主動認輸,將主意打到了李魚身上。
若能得到李魚的神思訣,仙音宗如虎添翼,便可與如日中天的無上會一爭高下了。
李魚他,他,他……只怕他也是今日才想明白這道理……”這般想著,上官雁竟忍不住將目光移向李魚身上,忍不住擔憂李魚受到唐柔雨拋出的那“天下第一”的蠱誘。
李魚的確是今天才想明白詩與樂的大關聯。若非唐柔雨的點撥,他只怕將這道理囫圇吞吃,雖只其理而不知其用。
但李魚此刻,更多是羞慚,更多是感激:“老天,我根本不配當疏影閣的傳人,不配當師父的徒弟。
疏影閣的傳人,本應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非只音樂,書畫與詩詞亦是息息相關,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師父年紀輕輕,對神思訣卻有精深的領悟,正是因為她對音律書畫都有所心得。
可是我呢,不通音律不懂詩畫,連詩詞一道,也是淺薄得很,卻蒙師父破格收入門墻,我真是……”
其實人力有窮,天分有限,能夠像李魚那般博聞強識,或者像唐柔雨那樣妙解音律,短暫生涯,專精一業,已是難能可貴,不必過分苛責。
但李魚感愧之心既萌,愈發不會考慮唐柔雨的勢利之姻了。
同時,因為這羞愧之心,他反是生出自立之意:“我若與唐柔雨成親,面臨強敵,她吹起簫聲,助我營造意境,的確輕松自在,而不必像現在那樣,必須在生死一線中僥幸領悟。
可是,她的樂律,究竟是外物。堂堂丈夫,理當自強。我雖然不通樂理,少了一條領悟詩詞的捷徑,卻未必不能領悟神思訣的最高境界。
神思訣,與樂律與書畫,與天下萬物,殊途而同歸,都只是一個道理。”
張羽瞧到李魚神情,心中大定,喝了一杯茶,復又恢復了淡然,道:“仙音宗與疏影閣,門當戶對,又兼郎才女貌,也難怪唐宗主會在天下英雄面前許下親事,只可惜……”
仙音宗許下親事而終于沒有成親,白白錯過李魚。張羽言下,仍具調侃味道。
“既列名十大門派,縱是兒女姻緣,總逃不過這門當戶對這四個字。”唐柔雨好整以暇,眼眸一挑,道:“芙蓉仙子特許薛逸峰留在身邊,自然是飛羽樓的緣故了。
想來下個月的萬仙大會,丐門是支持飛羽樓替代圣儒門,成為新十大門派的。
推而論之,薛逸峰或將雀屏中選,成為丐門的乘龍快婿吧。”
薛逸峰瞬時漲紅了臉,既委屈又生氣,大聲道:“唐姐姐莫要胡言!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和張姐姐相提并論?休要拿我去褻瀆她!”
張羽也不生氣,以攻代守,反問道:“冰雪仙子還不至于被‘門當戶對’、‘珠聯璧合’這八個字拘囿吧?”
唐柔雨道:“我倒是被另外十個字拘囿,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風云翻覆,世事變遷,縱然一時恩愛甜蜜,卻難保天長地久的深情。
所以世上才會有許多癡男怨女,有這許多負心薄幸的話本。
那一天,群雄面前,李公子他奮不顧身,浴血而戰,他眼中的光亮,是何等堅毅,何等不屈。
若是芙蓉仙子在場,也會被李公子的意志所感染。
不辜負自己的人,便不會辜負旁人。
我知道,這樣一個人,若成為了我的夫君,那必是生死與共,不管末路還是坦途,他都不會丟下我的。
那場比武招親,原只是虛應故事,做給我娘親看,做給十大門派看。可既然叫我見了李公子,我豈能錯過?主動認輸,又算得了什么呢?”
張羽卻問道:“為一己私利而犧牲父母、夫妻、子女、師友,仙林所在多有。不辜負自己,未必不辜負旁人吧?”
“為一己私利而泯滅天倫人倫,忘了為人根本,與禽獸何異?只能說是昧心昧己,豈能說不辜負自己?
不辜負自己,不辜負旁人,本來就是一物,本來就是一心。”
張羽微微一怔,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道:“是我失言了,自罰一杯。”
明桃諸女漸漸有些明白張羽為何要“煮茶論魚”了。
曹孟德煮酒論英雄,為的是審斷劉玄德的才識。而張羽則是要借“論魚”來審斷唐柔雨與上官雁的才識。
唐國詩壇“王楊盧駱”四杰齊名,而楊炯仍不能服氣:“愧在盧前,恥居王后。”而八大仙子俱是享譽仙林,彼此間卻沒有多深的交情,自然也免不了高下之爭。
張羽好不容易與上官雁、唐柔雨聚在一處,仿照前人竹林清談,品鑒心中才識,正是最佳時機。
換言之,這一場煮茶論魚,看似優雅閑適,背后殫精竭慮,實不下于刀光劍影之兇險。
雖然說,明桃四女對張羽主次不分,不探討破解竹林之法而探討李魚的私情,仍感意外與不解。
但瞧見張羽受窘,被迫“自罰一杯”,四女均是大不自在,憤憤不平,對唐柔雨的觀感便壞了幾分。
天雪忍耐不住,一時忘情,竟爾向唐柔雨發問道:“若論意志堅強,天下并非只有一個李公子。那宋天行便曾經向仙音宗提親,為何冰雪仙子又要拒絕呢?”
宋天行乃是放牛娃出身,以卑賤之身而行超人之舉,大小三百余戰,修為突飛猛進,年未三十而名滿仙林。陳鳳年雖是世家子弟,卻也對宋天行贊不絕口,連帶著李魚也知道不少宋天行的軼事。
天雪唐突發問,唐柔雨并不介懷,淡淡回答道:“宋天行有名無實,算不得英雄。他因為自己出身卑微,心懷芥蒂,先上疏影閣,再上仙音宗,全無誠心,無非是想要借他人之聲名而自高身價,自然只配吃閉門羹。
呵,宋天行新近成立了一個什么‘絕世男兒會’,竟以‘陰盛陽衰,乾坤顛倒’為借口,力主將女子趕回閨閣,尤其可笑。他并非真正在意男女之別,卻以男女之別為招牌,煽風點火,愚弄世人,眼下雖如火如荼,終究是風流云散,鬧劇一場。”
李魚心中又是一動,暗忖道:“絕世男兒會?唐柔雨說得輕松,但顯然頗為在意,不肯放松。是了,唐柔雨不是怕宋天行,而是怕其他人照葫蘆畫瓢,都學著宋天行鬧將起來,那時悠悠眾口,便不易收拾。畢竟仙音宗乃是女子當家……”
上官雁亦是心思浮動:“兩年前,我曾與宋天行見過一面。此人不學無術而心思靈敏,更因他出身窮苦,深知世家豪族之弊,所言切中時弊,振聾發聵,贏得滿堂喝彩。
而今宋天行又拋出絕世男兒會,有意迎合某些人的論調,輕易怕不會收場。摘星樓首當其沖,師姐她……”
張羽喟然而嘆:“宋天行有一句話,我倒是記得很牢。他說,十大門派的雍容和雅,全是錢堆出來的,全是血澆灌成的。
這話一點不錯的。眼前清茗雅意,何嘗不是錢的銅臭,血的淋漓呢?
哎,我是知而不能舍,只好勉勵自己,既貪愛這清茗雅意,便該為百姓做一點事情。”
她復又端起茶杯,道:“宋天行見風使舵,順水推舟,貌為堅毅而實是油滑,確實稱不上意志堅強,我再自罰一杯。”
天雪與諸女面面相覷,懊喪非常,再不敢輕易發話了。
唐柔雨端起茶杯,由衷贊道:“芙蓉仙子不以人廢言,該我相敬才是。”
張羽思忖片刻,道:“我還有最后一問。如冰雪仙子所言,不辜負自己的人,凡事全力以赴,不顧性命。一旦性命折損,叫親朋生者如何是好?勞燕分飛,天人永隔,可算是不辜負別人?
冰雪仙子可知道,李公子前不久為破島上的七殺陣,險死還生,差點便送了性命?冰雪仙子當初屬意李公子,想必思慮周全,竟沒有考慮這一層嗎?”
上官雁先嗔道:“仙子怎可胡亂咒他,快快向他賠罪。”
張羽站起身來,對著李魚鞠了一躬:“竹林七賢,談生論死,放浪形骸。我今效仿古人,隨性而至,李公子可別記恨呢。”
李魚還禮道:“無妨,這的確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即便仙子不問,我也要說的。”他心中卻想道:“我這樣的人,本來不配愛人,不配人愛的。就將那點情意,永遠埋葬心中吧。”
眾人又將目光望向唐柔雨,唐柔雨卻又是反問道:“敢問芙蓉仙子,臨危不避,不懼一死,可算得勇士,可值得尊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