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水流自然而然地分開,衛淵不斷地下沉,能夠奪取生靈性命的水流極為順服地纏繞在身邊,而后伴隨著衛淵的心念牽引著他往前往下,越過了很長的距離,衛淵抵達傳說中禹鎮壓無支祁的地方。
他忍不住浮上水面,望向周圍。
這里原本是起伏的山區,但是現在已經不見了當年各部族的人躲藏的地方,五千年歲月如流水,再多的痕跡也已經消失不見了,他重新回到水中,在水流牽引之下抵達了淮水水底。
伸手按了按河底。
眉心的符文亮起,手中浮現了代表著河神的印璽,往下輕壓。
本來堅硬真實的大地豁然破碎。
衛淵墜入黝黑深淵,周圍一道一道白色水流像是水龍一樣纏繞在他身邊,讓衛淵的衣擺稍稍晃動,讓他的發梢揚起,雙目緊緊往下看,一片漆黑之中,卻能聽得到鎖鏈的聲音,然后是兩道漠然的金色亮起,注視向衛淵。
而后是鎖鏈上的涂山文字,淵。
衛淵雙眼化作金色,能在水中視物。
他看到了破碎坍塌的宮殿,看到被鎖鏈封鎖住的無支祁,看到那一道道鎖鏈直接沒入虛空當中,不知倚靠著什么將祂封印,鎖鏈晃動,引動水流波動,無支祁就這樣懸在凡人無法觸及的淮水之底。
祂看著出現在這里的衛淵,沉默了下,道:
“……你是真不怕死啊。”
鎖鏈一陣晃動。
無支祁道:“你就不怕我直接將你鎮殺在這里?”
衛淵提了提手里的酒壇,笑道:
“我帶著酒來的,你應該不至于這么做吧?”
“酒?杜康造的那東西?”
“應該比當初勁兒大的多。”
衛淵一牽引,這些大都是那種很刺鼻燒喉嚨的烈酒,無支祁手腳皆被束縛,但是操控水流將酒壇擊碎,刺鼻的酒香味道讓祂怔了一下,然后牽引這些酒水大口飲下,轉眼間已經吞下一壇的分量,長呼口氣,道:
“好!”
衛淵盤坐在水中,也提起一個酒壇子,和無支祁碰了下。
他自然沒有這種怪物一樣的酒量。
但是至少在這個時候他還有水神地祇的權限,輕易做到天龍八部里段譽類似的事情,況且喝酒這種事情更看重的是個氛圍,倒不是說拼酒,無支祁狂飲烈酒,衛淵見他暢快,又外出一趟,買來了燒肉燒雞之類熟食。
無支祁只是一口就將這些肉食吞下。
闊別數千年的酒肉讓這古之大妖禍神極為痛快。
衛淵順手掏出了剛剛到手的那玉龍,以他對于古代歷史的了解,只能看得出,這大概是戰國年間的風格,至于具體的年限,以及其特征倒是看不出來,他握著玉佩遞向無支祁的方向,道:“你認得這東西嗎?”
無支祁只看了一眼,便即搖頭,道:“不知道。”
“只看樣子,應該是昆侖山的玉石。”
昆侖有玉。
衛淵略作猜測,心中疑惑,難道這真的是應龍庚辰的佩飾?但是應龍本身就是龍屬龍神,一位龍神配龍玉,似乎有些不對勁,況且以應龍的審美,應該更趨近于古代,戰國的風格未必受到他喜歡。
他摸索著這玉石,想到女嬌曾經和自己所說的,古器之上往往會摻雜有不同之人留下的意念,能夠看到曾經經歷過的過往,這玉石之上顯然也纏繞著類似的氣息,略作沉吟,看向無支祁,道:“我且看看。”
無支祁擺了擺手。
衛淵坦然盤坐在地,右手扣住玉器,與此同時,臥虎腰牌微微亮起。
驅鬼神通本就可以運用于這種情況。
無支祁金色雙瞳看了一眼閉上雙目的衛淵,滿臉古怪。
“你是真的不怕死。”
祂嗤笑一聲,自然而然移開視線,只是自如飲酒吃喝。
衛淵的意識和玉佩上殘留最濃烈的氣息融合起來。
視線逐漸變化,像是以玉的視角去看了一幅幅畫面,看到一個個故事。
這是古玉,為周穆王前往昆侖見西王母得來的,但是那傳說中曾經和周穆王相識的西王母,卻并非是衛淵記憶中的西王母,只是其出身于昆侖虛則毫無疑問,這玉石是周穆王從她那里得來。
來自于昆侖的天女為神州的君王而傾心。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子毋死,尚能復來。’
周穆王再不曾前往昆侖虛。
這玉石始終留在了中土。
而后一代代地流傳,歷經一代代帝王,諸多人物紛紛而過,未曾在這玉上留下痕跡,它在勾踐稱霸之年被雕琢為龍,但是即便是那梟雄霸主,也不曾讓此玉留下太過于濃重的痕跡。
這畢竟是來自于西昆侖的玉石。
大片大片的帝王將相,豪杰之人,也只在其上淺淺沾染的氣息,數百年的歲月悠悠而過,被封藏在匣子里,暗無天日,微弱的玉靈不知時間流逝了多久,有人得到它,很快又換了另外一個主人。
這些主人當中,甚至于有帶著冕旒的周王。
它對于這些權貴毫無在意。
當又一次長時間被裝在盒子里,它被挑選出來做為佩飾,擁有了新的主人,打開盒子,和其他諸多莊嚴的玉器一同放在了桌子上,隱隱約約有男子走過,他穿著一身墨色的衣服,腰間一柄劍,那劍比起其余長劍更長。
有蒼老的聲音苦苦勸說道:“大王,陛下,您要祭祀淮水之君,這是四瀆之神,您至少在這個時候得要穿上這十二章服啊,還有這帝王冕旒,這可是帝王威嚴所在,乃是象征天下萬民之心和萬民所向……”
他手中有一套相較于男子身上衣服更為繁復厚重的衣服,上面有日月星辰的圖案,極為威嚴,玉冕之上有十二旒,玉靈對這有印象,好像無數的人都希望得到這些東西。
哪怕它最初的主人也是見到穿著這一身衣著的周穆王,才訝異之下與其相識,這一身衣服就代表著地位和威嚴。
穿著墨色衣著的男子卻毫不在意,只是道:“吾以劍立國,自戰國而稱帝,若是這東西就是萬民所向,周何以亡?”
老臣無言,只得跪地叩首道:
“冕旒為軒轅皇帝所創,三皇五帝,代代如此,這是定規。”
男子扶劍回望:“黃帝所創冕旒,又如何?”
老臣愕然驚慌。
男子語氣自然道:“一則,吾大秦以戰國而一統天下,周已廢去,周禮當滅,為何這所謂章服冕旒尚在?三皇五帝又能如何,朕之功績,遠超于他,二來……”
男子順手將那極為奢華,自三皇五帝代代傳下的帝王冕旒放在跪地臣子頭頂。
臣子大驚失色,面色煞白,冕旒玉珠一陣晃動。
那看上去仍舊年輕的男子只大笑道:
“卿若戴戴便知道,前后十二旒壓在頭上,太沉了些。”
“朕不喜歡。”
男子持劍邁步而出,他只是戴冠,身穿墨色的袀玄,但是雙目平視前方的時候,一位位穿著黑甲的軍士半跪于地,皆面色狂熱,玉靈第一次知道,原來真正的帝王根本不需要那所謂的十二章服,不需要十二旒珠的冕……
衣著因為帝王而尊貴浩大。
而非帝王因這衣著而偉大。
他在淮水之岸拜下祭祀,祭祀四瀆之神。
男子扶劍端著酒,看著滔滔涌動的江流,道:
“朕愿天下四海,祥和無波,淮水上下,再無災禍。”
“此祭,淮水之神應知。”
祭祀之后,將手中玉石和酒拋入淮水。
這樣的祭祀讓微弱的玉靈茫然,它來到神州從不曾見到過這樣的祭祀,旋即男子度過淮水,一直抵達了湘水之地,本來是要順著這里,回返都城,但是在度過湘水的時候,湘水之上突然升起巨大波濤。
哪怕是百戰將軍都壓不下這波濤,生生阻攔男子的腳步。
男子招來那蒼老臣子,詢問道:“湘君神是誰?”
蒼老的臣子恭恭敬敬回答道:“聽說是堯帝的女兒,舜帝的妻子,被葬在這里,成為了湘水之神,接受祭祀。”老邁的博士官員遲疑了下,還是叩首道:
“陛下,您曾自稱功高三皇五帝,恐怕惹來此事,引來湘水神不喜,若要除此難,可下罪己詔,也可自謙以示天下,平各國遺民之心,亦可平復此禍。”
男子問道:“朕自滅六國來,書同文,車同軌,可知出巡為何祭諸神?”
博士斗膽道:“是如同周天子登基祭祀諸神?恭敬地獻上人間的五牲和各種祭品,以雅樂取悅于諸神,以懇求天神眷顧神州,免除災禍,風調雨順。”
男子笑言道:“錯了。”
蒼老的臣子訝然,他夙夜難寐,不知道王的意思,而第二天他終于知道了。
第二日,君王持劍指向前方,風雨之下,名為泰阿的長劍紋絲不動,在暴雨狂風之中顯露森寒,雙目寧靜,就像是他望向六國和天下時候的眼神,這一日,王令三千刑徒伐湘山。
伐山,留了一步余地,不曾破廟。
于是江水平復,不起波瀾,他平靜回到都城,對蒼老的博士官道:
“天下的文字太多,所以各國無法交流,所以要書同文,各國車軌不同,影響驛傳,所以要車同軌,各國皆有祭祀的神靈,現在神州一統,各國子民若仍按照以往祭祀,必有大禍。”
“他們皆是我大秦子民,當有相同祭祀。”
蒼老官員突然明白了什么,面色煞白,顫抖著跪倒在地。
君王手掌搭在他的肩膀按了下,神色平靜地轉過身離開,道:
“順秦者為正祀,逆秦者為淫祀,既是淫祀,自然就當破除,朕知道你們口中那句話的意思,但是對于這遍布于神州各地的所謂神靈地祇,朕卻也只有這一句話了。”
“順我者昌。”
“逆我者亡。”
蒼老官員叩首于地,許久不曾抬起頭,第二日時候辭去了官職。
玉龍真靈徹底為之折服,心潮澎湃。
‘既生得龍形,自當如此人器量,當如是哉!”
雖然很久不曾再被那男子佩戴于身,它卻不曾忘記那身影,哪怕是自己真靈顯化,也下意識具現出了一如當年那男子裝扮的袀玄,卻因為愧疚而又下意識換成了更為繁盛的帝王裝束。
短短十四年后,咸陽被破。
斬殺白帝子的劉沛公,力能扛鼎縱橫天下的霸王。
縱橫捭闔,天下無雙的兵仙。
雖在民間卻有草莽龍蛇之氣的陳勝吳廣。
大秦最后的名將章邯。
在祖龍歸天之后,一個個潛伏于神州的豪杰就像是之前不存在一樣,一個個地出現,讓人不敢相信,在過去數十年中,這些曾經攪動天下的豪杰英才為何會默默無聞。
而此玉被席卷而走,最終墜入了水流,落入了另外一個男子手中。
淮水的水君,應龍庚辰,之后它一直在這位新的主人身邊修行,直到有一日,那位始終控制著淮水,使其不至于暴動的應龍神色卻發生了變化,來自于遙遠地域的法術傳訊給他。
“昆侖有恙。”
PS:秦以戰國即天子位,滅去禮學,郊祀之服皆以袀玄。漢承秦故。
秦始皇一統天下之后,就沒有再戴過冕旒。
乃西南渡淮水,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風,幾不得渡。上問博士曰:“湘君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於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樹,赭其山。——《史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