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駁獸抬頭,望向那座山。
它止步,所有的異獸都停了下來。
這一只駁已經度過了幾千年的歲月,力量早就不再是巔峰的時期,但是智慧卻在積累,但是就算是歷經種種磨礪,經歷過一個又一個的強敵,它在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居然在一剎那有心悸的感覺。
群獸都忐忑不安。
駁遠遠望了一眼那座人族的山,以及山下的城池,它攜帶中曲之山范圍內的兇獸們來這里,是為了要警告人族,不要說從典籍里面找到了一個名字就敢隨便地用,也是為了打破群獸心中的恐懼。
那種沒來由的心悸來得快,去得也快,沒能壓得下駁獸此行的目的,也沒能壓得住中曲之山各類兇獸的憤怒,它們之前因為殷商的戰士們呼喊這個名字有多狼狽,現在的怒火就有多旺盛。
駁獸口中發出低沉的咆哮。
于是,獸潮繼續往前推進。
山上,殷商遺民們許久才似是終于回過神來。
他們忍不住踏前半步,小心翼翼地詢問道:“您是帝神嗎?”
衛淵抬眸,微笑回答道:“不,我不是。”
他掃過那些殷商之民眼底剎那黯淡遺憾的眸光,聲音頓了頓,道:
“現在的我,姑且能夠算是這山中之君。”
“算是山神。”
帝神是殷商遺民們祭祀了千百年的祖先,衛淵并沒有打算厚著臉皮,堂而皇之地將這個名號和殷商百姓的虔信占據掉,他所需要的只是殷商鬼神祭祀當中忽略的靈脈而已。
去取旁人不用之物,再以對方所需之物償還。
他看得很清楚,一開始這應該是互相平等的交易。
竊取別人祖先的供奉,洋洋得意地坐在神位上,接收著前者后人們的祭祀和禱告,對著天下說,呵,我是神,多偉大,可說到底也不過只是盜竊和賊人的伎倆罷了。
裝飾金粉的石塑說到底也只是石頭。
一名看上去應該只十六七歲的少年低下頭,有些失望地呢喃道:“原來不是帝神啊……”旁邊的中年男人連忙伸手拉了一下他,讓他少說兩句,見氣氛一下有些僵,衛淵掃了掃灰塵,雙手一攤,語氣輕松道:
“當然不是,現在的我也只是個普通的山中之靈。”
“多謝你們的祭祀,才讓我有了實體。”
武昱不知該說什么,衛淵這具肉身才剛剛捏出來,于是他們看到那少年道人就這樣盤坐在祭祀的地方,活動五指,是真的沒有傳說中帝神的威嚴偉大,武昱咬牙,踏前一步,以手撫胸,語氣謙恭詢問道:
“山神,那您能夠主持祭祀嗎?”
衛淵回答道:“自然可以。”
他語氣微頓,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一次祭祀,可以換取和祭祀相當的需求。”
“當然,禁止血祭。”
要是沒有要求的話,搞不好反倒自己被恣意利用,衛淵沒有打算去侵占別人的利益和好處,可也沒有無私到把自己給賣掉的程度,大家遵循這種簡單的契約比較好。
當然,他還記得自己的目的之一就是制止活祭和人祀的事情再度發生。
飛御沉默。
武昱面露喜色,道:“山海異獸的血肉可以嗎?”
少年道人想了想,回答道:“我不是很喜歡這些血肉。”
畢竟血脈和味道都有些太雜了點,不夠純。
聲音頓了頓,又道:“但是,我對朝歌城這三千年的經歷比較感興趣,當然,一些在這山海界里找到的新奇有趣的東西,尤其是沒有被記錄在山海經上的東西,我都很有興趣。”
武昱和飛御都齊齊地松了口氣。
如果這位回應了朝歌城的山神,祭祀所需要的祭品不是那些強大的兇獸血液,那么就不需要部族的戰士冒險外出狩獵,每年都能夠少犧牲很多很多的人。
他們心中欣喜,只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忽略了‘沒有被記錄在山海經上’這句話的分量。
衛淵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了這一座山靈脈旁邊再度傳來異動。
低沉的呼嘯,嘶吼,以及咆哮。
就像是某種強大的野獸。
而且距離靈脈非常之近,那一道意識對于衛淵甚至于抱有天然的敵意,衛淵皺了皺眉,他想了想,手掌貼合在山上,自身意識下潛,緩緩靠近了靈脈附近那一道意識的位置。
衛淵的意識在山中穿行極為地輕松自然。
他穿越過厚厚的巖壁,進入到了靈脈的旁邊,那里居然是一大片自然形成的空洞,在泛著異彩的石壁下,鑲嵌著大塊大塊的青銅作為了臺階和支撐,上面有著浮雕的饕餮紋。
很奇妙,幾乎像是一座古樸而莊嚴的祭壇。
而在黑暗中,一道龐大而虛弱的意識似乎還處于沉睡當中,只是衛淵能夠感覺到,或許是因為祭祀,或許是因為旁邊靈脈和自己的敕令結合,溢散出了靈氣,這一道意識也在緩緩蘇醒。
衛淵微微皺眉。
這情況有些超過他的預料,讓他有點頭疼。
他也沒有想到,敕令融合的時候沒有出了問題。
自己親自過來了才冒出端倪。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也就懶得理了,只是這一次居然是在靈脈旁邊,現在敕令和靈脈才初步融合,一不小心出了問題才麻煩。
衛淵的意識在山中匯聚出一道虛影,站在巖壁前,伸出手觸碰巖石,黑暗對于魂魄來說沒有意義,衛淵看到這第一塊石板上是筆觸古樸的壁畫,上面畫著一座雄偉的祭壇,祭壇的底部是跪拜著的人,密密麻麻,烏泱泱一片。
而臺階往上蔓延,最高處竟然直接沖破云霧,仿佛在天上,壁畫的最上方已經有剝落的部分,只能看到一個王座高居于云端,穿著鎧甲,手持青銅戈的戰士拉著一串以繩索捆縛著的男人往高處去走。
是描述古代祭祀的壁畫?
這里是殷商廢棄了的祭壇?
衛淵若有所思,心頭出現一個有一個疑惑,打算要繼續看下去,解決這里的問題,耳中卻聽到了隨風而來的低沉咆哮聲音,那聲音連綿不絕,在第一聲如龍似虎的怒咆之后,就有成百上千的嘶吼聲回應。
而且,為首的聲音總是有些耳熟。
衛淵看了一眼這仿佛遺棄祭壇的所在,只好暫且將疑惑壓下,意識重新回歸到了在朝歌城外的身軀當中,雙目睜開,他聽到了倉惶的低語和怒吼,衛淵自高處而往外遠眺,看到樹木摧折,有野獸聚集成群奔走而來,浩蕩磅礴。
武昱的手腳冰冷。
這種規模的兇獸群,朝歌城能夠抵御住,但是即便如此,那也肯定代表著慘烈到不忍回憶的廝殺和犧牲,本來就在不斷變弱的部族恐怕會徹底一蹶不振,他不是沒有勇氣,他只是害怕自己戰死后,部族又會犧牲多少。
他突然福至心靈,轉過頭,背對著獸潮,朝著那神色從容不變的少年道人拜下,重重叩首道:
“山神,您說過一次祭祀可以換取您的一次允諾是嗎?”
“懇求您,把這些兇獸引走吧。”
“現在的朝歌城,已經承受不住這種沖擊了。”
如同被驚醒,一個個殷商遺民都拜下,而這個時候才將自身意識全部從山腹收回來的衛淵,看上去就像是沉吟了下,或者說是一直安然等待著武昱說出這句話,才頷首應道:
“當然可以。”
“那么,契約已成。”
衛淵感覺到,在這些殷商遺民祈求的時候,山腹處的意識有強烈的掙扎感,但是當衛淵自己應下的時候,那種掙扎的感覺有些緩和,衛淵心底對于那如同妖魔怪物一樣的意識已經有了些猜測。
他從高處看向于破敗中掙扎出新生的朝歌城。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站起身來,道袍微微拂動。
“應該我來履行接下來的部分了。”
他道一聲,而后,往前踏出一步,
墜下。
武昱幾乎下意識邁步,想要伸手去拉。
忽然,一股磅礴浩然之風自下而上地升騰而起,強烈的風力鼓動,讓武昱和飛御黑發被吹氣,讓他們雙眼發酸,幾乎是下意識后退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你可曾見到真正的風,恣意的,如同劍刃劈開云海的風?
他們強撐著瞪大眼睛,而后,伴隨著壯闊的山風,看到云霧裹挾沖上天穹,看到了燦燦的大日。
他們見到風奔走過山,于群林的巔毫呼嘯而過。
他們看到蒼鷹于風下振翅。
他們見到那自稱為一介山中之靈的少年道人負手,踏步而去。
絕云氣,負蒼天。
諸多兇悍的山海異獸匯聚于朝歌城前。
駁獸邁步走在最前,殷商城的戰士們,哪怕是知道自己沒有太大的意義,仍舊手持干戈,站在了最前面,死死握著兵器,而后這要塞城的老老少少沉默著走出門去,握起了兵器。
死死地和那些兇獸對視著。
在這個關頭上,人類往往能爆發出最純粹的勇氣。
駁獸不知為何有些不安地邁步踏了踏,它開口道:
“吾并不打算將你們屠滅。”
“只是,你們觸犯了我等的禁忌。”
見駁獸能口吐人言,人類方一位老者道:“什么禁忌?!”
駁獸的雙目幽深,漠然道:“一個名字。”
老者心里咯噔一下,強撐著道:“什么名字?”
駁龍道:“那個名字,你們之前已經用過,你知道的。”
“你我都是在山海界生存的生靈,彼此為敵,廝殺都是正常的,但是你們萬萬不應該提及那個禁忌的名字,你們是惹怒了山海諸族。”
“把傳出那個名字的人交出來,還有那些使用過這個名字的人也交出來,否則你們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老者沉默著,背后有年輕的人想要出去,被阻止。
他握緊兵器,道:“我們還沒有把自己人扔出去自己茍活的習慣。”
“同生共死。”
但是在這個時候,卻有一個人從城墻上跳了下來,這一處邊城的人都來不及拉著他,也發現那是個陌生的人,還是個少年,那老人目眥欲裂,想也不想就要往下跳,卻給風扯著下不去。
那少年站在地上,舉了舉手,微笑道:
“啊,那個名字,是我傳出去的。”
群獸憤怒,為首的駁卻突然覺得自己汗毛直接炸開。
一頭背后有翼的蛇道:“汝是何人?!”
“不知道那個人是禁忌嗎?!”
“確實不知道啊。”
少年道人往前走了兩步,抬眸的時候,幻術發動,亦或者這個身體本來就是天地靈氣和山脈地氣結合所化的,所以他抬眸的時候,黑發仿佛變白,雙目幽深寧靜,臉上有皺紋,語氣轉而平淡蒼老,模仿那一世的語氣道:
“我還不知道,我的名字,什么時候變成禁忌了。”
“怎么,誰來給我說說?我聽著。”
群獸瞬間死寂。
駁龍嗅了嗅魂魄溢散的味道,盯著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幾乎回到了自己年幼時候的經歷,只覺得頭皮發麻,突然長嘶一聲,轉頭就跑,足踏云氣,所有猛獸也下意識扭頭就走。
代代靈魂傳承的知識能將畫面留存下來。
現在遠古的人類直接出現在眼皮前面,連靈魂的味道都一模一樣,沖擊力巨大到讓它們幾乎失去思考能力,選擇幾乎是本能,殷商遺民心中大喜,大悲大喜,臉上的神色幾乎要喜極而泣,卻看到變化為蒼老模樣的衛淵抬了抬眼皮子,聲音老邁,道:
“站下。”
他慢悠悠道:“我讓你們走了?”
群獸驟然止住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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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寫到兩百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