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抬頭看了看前面的高門大院。
瑯琊諸葛氏。
諸葛家的先祖諸葛豐在漢元帝的時候是司隸校尉,領一品武將官銜,督查天下,諸葛家自然也是瑯琊數一數二的望族,淵流落天下,以醫術傍身,最后是跟著諸葛家的遠親,避開了中原戰禍,投奔過來。
他來到這里的時候,都有些恍惚。
瑯琊,和他之前走過的地方不一樣。
似乎那種被逼迫地活不下去的生活,被逼得只能揭竿而起的人,和瑯琊這些高門大族,就生活在兩個世界一樣,那是不是皇帝在的洛陽,和洛陽外,也是兩個世界?
有的人家里有肉有酒,酒肉吃不掉,餿掉了。
有的人卻要吃樹皮,吃樹葉,死在路上。
淵被找來是因為諸葛家一個孩子身子虛弱,聽說他的醫術高明,所以想要讓幫忙調養身子,因為要進入這一家宅院,他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可是和給他帶路的人比起來,都顯得寒酸,只是少年道人氣度很好,顯得很從容。
他不喜歡這些世家和望族,但是至少應該救人。
那孩子的母親剛剛去世,父親在外地當官任職,長兄諸葛瑾也才十歲。
所以他沒得到很好的照顧,居然病了。
淵在這一天見到了那個孩子。
白凈安靜,嬰兒肥,有些無精打采。
見到人來,卻還很知禮。
三歲的孩子準備見禮,還沒有站起來,被十三歲的淵按在肩膀上,就算是淵的身子再虛弱,也要強于三歲的孩子,那小孩又給按得一屁股坐在床上,生長在豪族世家里,處處講求禮數,還是第一次被打斷禮節,孩子直接愣住,眨了眨眼,說不出話。
淵不喜歡那些繁文縟節,直接道:
“你叫什么?”
有些茫然的孩子愣了下,回答道:
“嗯?亮……”
“諸葛恩亮?”
“不,不是,只是亮。”
那個孩子手掌在空中揮了下:
“我叫諸葛亮。”
淵很難說得清楚為什么。
可能是這個叫做亮的孩子太小了,也可能是他的父母同樣不在身邊。
還要帶著一個更小的弟弟,在這冷冰冰的高門大宅里孤零零的。
也可能,他也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兩三歲時候曾經重病過。
所以他和這個孩子慢慢熟悉起來。
淵慢慢調養這個孩子的身子,他的醫術是師父張角傳授的,在亂世中磨礪,醫術如果和法術融合,幾乎已經能被稱為神通的范疇,可是不知道為什么,無法治好自己。
而他的醫術在這個孩子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孩子很快恢復了身子。
而且因為淵對于‘療養體虛之癥’的錯誤認知。
這個孩子病好了以后,個子還躥了一節,比一些比他年紀大的孩子都要高,比起一些武將世家出身的孩子都壯實,都說軍中七尺好男兒,可這孩子往后長大了怕是不止七尺了。
說這話的是個兵家的老人,似乎有些羨慕。
而淵也能夠時常地進入這里。
也知道,這孩子雖然看上去很老成,但是這只是在諸葛家里被逼迫出來的,他有一次推開門,看到才四歲多的諸葛亮躺在竹席上,只是穿著里衣,只是露出來圓滾滾的小肚皮,陽光曬進來,懶洋洋地瞇著眼睛睡午覺。
兩只蝴蝶飛舞,也不害怕,就直接落在他鼻尖上。
這一幕看上去很安靜。
阿淵想了想,沒忍住,順手在孩子的肚皮上拍了下,把他直接嚇醒。
兩只蝴蝶也就被驚擾著離開。
病弱的少年道人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語氣清淡:“這都什么時辰了,今日又睡這么久?”
孩子又羞又惱,氣得咬牙,險些就要撲上來咬著淵的肩膀,他也這樣做了,淵今日肩膀上就掛上了一個吉祥物四處走動,如果說還是以前的話,肯定得要被責怪,可是現在這一脈基本沒有多少人管,也就隨意了。
除去了來療養身子,更多時候這個諸葛家的孩子都是由淵陪著。
孩子心性,他會纏著淵給他講些外面的故事。
于是,在這幾年里面,這個瑯琊名門望族,世家之后的孩子,會坐在石凳上,雙腳都沒有辦法挨著地面,一晃一晃的,手掌托著臉頰。聽游走過亂世,曾經是最底層人民最不甘最憤怒的怒吼的少年道人,聽這最后的火,講述那些過往的事情。
從三歲開始。
見到朱門酒肉,知道民生艱苦。
親眼所見的,親耳所聽的,在孩子的心底造成了巨大的反差和沖擊。
他原本被家人期許,自己也心里向往著祖先諸葛豐,成為大漢朝一品大員。
而后卻有一天告訴淵,他的目標變成了管仲,要改革國家,讓天下富足,讓淵所說的畫面都不再出現,不再有饑荒,不再有活不下去的人民,當時他說的很認真,語氣稚嫩而激昂,淵幾乎以為這是真的。
第二天,
淵看到了五歲的孩子追逐蝴蝶,笑得開心。
終究還是孩子。
少年道人自嘲一笑,收回視線,看著楊柳依依有些失神。
孩子回過頭來問他說:“淵大夫你怎么看得這么認真?”
“以前沒有見過嗎?”
淵嗯了一聲,道:“因為柳樹的芽兒和樹皮,和榆樹葉子一樣,都能吃,所以很多的人都不會放過,時間一長,柳樹也就死了,看不到這種景色。”
“淵大夫你見過?”
“嗯。”
孩子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腰,安慰他道:“放心吧,我以后呢,一定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出現了,肯定能吃飽……就算是吃不飽,但是大家都少吃一點,就都能活下來了的。”
他見到少年道人還是沒有說話,跳起來,幾下子竄到淵的肩膀上。
“走,放風箏,淵你總是皺著眉,你才比我大幾歲呢。”
“咱們好好玩嘛。”
他興致沖沖地拍著淵的肩膀。
草長鶯飛,清風明月,淵并不覺得這個孩子會說真的,只是隨意地陪著他,這個時代,吃飽飯是太難太難的事情,而饑荒一旦出現就會擴大;像是這個孩子說的那樣,所有人少吃些,更是難,又有誰有這樣的聲望呢?
十五歲的少年道人,拉著五歲的孩子。
或者說,被拉著往前走,走過瑯琊的大街小巷。
繁華,哪怕是虛幻的繁華,對于那自少起就歷經痛苦的少年道人來說。
這也已經是極為難得的經歷。
他們看到羅列的貨物,看到綾羅綢緞,看到最新鮮的水果,看到繁花。
他不知道,歲月漫長,在未來,這雙目明亮的孩子,真的去治理一個國家,江南的吳,占據大半天下的魏,兼并九州的晉,都有兩次被記錄于正史的饑荒災年,史書上落一字饑,落在這個時代,可能就是無物可吃,是易子而食。
唯獨那繼承大漢之名的國家,并無一次饑荒。
民咸無怨。
而為了給那孩子調養身子。
淵必須要不斷地嘗試新的藥方。
但是很多藥物,在藥鋪子里根本沒有,又或者價格太貴,淵問過幾次,諸葛家也找過幾次對應的藥,可是藥性太差,擺在面前的時候,那少年道人都只是搖頭,最后干脆自己背著藥兜子,提著小鋤頭往山上走。
好在他跟著老師張角走南闖北的,身子虛弱,腳力還湊活。
一來二去也找到了不少的藥。
可是自己的身子始終無法被養好,他也就看開了,這一天找到一株上等的好藥,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背后的藥籃子里,少年道人突然察覺到一絲絲故意被泄露出的氣息,先是心里慌亂了下,然后很快眉目平靜,抬起頭。
看到在這一座郁郁蔥蔥的山脈上,不知何時立著一位姿態雍容,氣質尊貴的女子,風姿縹緲,少年道人擦了擦汗,將藥鋤子掛在了腰間一側,拱手微微一禮,嗓音平淡,道:“貧道有禮了。”
那位雍容女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打趣道:
“分明心里還有些害怕,怎么還裝出這一幅鎮定的樣子來?”
少年道人默然不答。
他站在這里,卻沒有誰會在拍拍他的肩膀,讓他站在身后了啊。
女子伸手一指,旁邊就出現了亭臺和石桌,她邀請少年道人坐下,道:
“又見面了。”
“我心里一直有一件事情很好奇,所以來問問。”
淵不知此人所說的‘又’是什么意思。
女子也不點明,只是笑問道:“我看你身子虛弱,應該是天生虧損,根基破碎,終其一生都無法在修行上攀抵高峰,更會被病痛纏身,無法痊愈,對嗎?”
淵道:“道友的眼力很好,又何必要問?”
女子搖了搖頭,只是噙著一抹笑意,道:“我只是想要問一問。”
她的聲音頓了頓,問:
“將軍,你可曾后悔?”
魏國記錄:黃初三年,黃處五年,都是冀州大饑
晉國記錄:泰始七年,雍州,涼州,秦州饑;咸寧五年,乙亥,百姓饑饉
吳國記錄:赤吳三年,五鳳二年。
蜀: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