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吳,那是曾經被記錄于山海之中的水神,但是哪怕衛淵,也沒有想到,那能夠在過往神話當中留下自己名字的神靈,此刻會在人間,在這江南的水域之中。
這其中又發生了什么?
為何這被當做活祭之物的女子,會以這樣的方式來興起水波。
河流的水安靜流動,最后有聲音緩緩傳來,寬厚而平和:
“是你啊……共工。”
“這么長的時間沒有再見了,沒有想到最后還能夠再見到你。”
水流涌動著打開,化作了前往凡人不可測之地的的通道,面容俊美的高大神靈神色淡漠,一步步走了下去,衛淵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持傘女子,將劍收起,而后也跟著共工走了下去。
那女子嘴唇顫抖,而后似乎終于回過神來,抓緊手中的傘,在河流閉合之前快步地奔了過去。
本來打開的河流緩緩閉合,最終看上去和平常沒有區別。
衛淵之前見識過了共工在東海之下的別府,極為地壯闊,但是他沒能想到,這位曾經在山海經里留下痕跡的水神天吳,居住的地方,居然是這樣破敗的地方,這是人間的人所無法看到的裂隙。
墻壁上有著古樸的壁畫,衛淵能夠認得出來,是很古老的筆觸風格,有些甚至于是比他掌握的技法還要古老些,而在墻壁上,繪制著穿著簡單衣物,手中握著簡單的長矛,正在大地上追逐著獵物。
而這些人類的身上,則是一道神圣的身影。
是天吳。
但是此刻,衛淵在這一條前往水神居所的盡頭所看到的,卻不再是那樣強大的神靈,在盡頭的水域里,一名白發蒼蒼的男子閉著眼睛,安靜靠坐在那里。
他穿著藍色的衣服,寬大的下擺整齊地散開,身上有一種腐敗的氣息,哪怕是這里無數的水流,也完全無法遮掩。
瀕臨死亡的氣息。
衛淵背后跌跌撞撞跟過來的女子捂著嘴唇,身軀顫抖,最終發出嗚咽的聲音,眼前這幾乎要腐化散去的,正是曾經的天神天吳,共工漠然注視著天吳,看到祂的雙目閉著,已經無法張開,神色卻安寧。
“天吳。”
天吳微微頷首,微笑道:“是你啊,共工……”
共工冷哼一聲,這位住處一塵不染,哪怕飲酒都要用神性釀造,要海中水族起祝由之舞的高大神靈拂袖坐在了地面上,視線落在了天吳的身上,衛淵看著眼前的神靈,沉默之中,隱隱不敢相信。
曾經強大的天神,怎么會瀕臨到這個程度?
“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共工語氣漠然,祂眼底似乎有些嘲弄:
“看樣子你早早就已經被遺忘了啊。”
“難為你這信徒千年來苦心積慮,想要靠著攪動長江之水來讓你清醒過來,最后反倒是被打斷,這個時代,世上居然還有供奉信任天吳你的人,如此看來,此人倒也不是那么不堪了。”
祂聲音頓了頓:“背棄神靈,拋棄了山海,隨著人類生活。”
“現在后悔,也已經遲了。”
天吳嗓音溫和平靜:“沒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共工掃過衛淵,看到后者眼底的不解和復雜,淡淡道:“是不是很好奇,為什么天吳會變成這個樣子?這就是我所說的,叛徒的結局……神靈生于天地之間,自有權能,祂卻和人類生活在了一起。”
“用自己的神力去幫助他們,甚至于離開了朝陽谷。”
“而最終這樣的下場。”
“就是當人類遺忘了他的時候,神靈的力量就會慢慢凋零,直至死去,哈,多可笑,現在早已經沒有誰還記得你這位水神了。”
衛淵沉默了下,緩緩抬眸看向周圍的,那些色彩已經斑駁掉落的壁畫,伴隨著這壁畫上的文字,和共工口中所說出的只言片語,他看到了最初的故事……在很早的時候,在山海經還沒有記錄的時代,天吳的傳說。
那是軒轅的時代了啊。
古老的神靈存在于朝陽谷中。
每日追逐著風長嘯,逍遙而自在。
最初的天吳,并不是水神,而是風神,祂庇護著人們狩獵,那些被祂庇護的人族,就是吳人,而因為天吳的本體,是猶如猛虎一般威嚴的模樣,所以那個時代的人們,把吳和虎結合起來,創造出了虞。
虞和吳,在神靈天吳的庇護之下,常常有所收獲。
也同樣的,他們把最好的獵物都奉獻給了風神天吳。
歲月慢慢流過,等到到了舜帝的時代,四兇被驅逐,炎黃的部族也朝著四方遷徙,吳的支脈來到了東方,在這里,他們面對的不再是狂風,不再是那兇猛的野獸,而是汪洋和波濤。
吳的人們上路了,他們辭別了朝陽谷的神靈。
獨自面對那個時代危險的山海。
但是當他們在水波中被打翻了船只,面對著狂暴的風雨而孤立無助的時候,即將死去的人們呼喚著那位神靈的名字,而這一次,狂風再度回應了他們——
本在朝陽谷的神靈離開了自己執掌的區域,來到了東方的水鄉。
可是在這里,不再需要捕獵陸地的兇獸,而天吳對于海中的兇獸沒有壓制的權能,也不能夠保佑信賴自己的人們能夠安全出海回來,于是祂找到了共工,付出了一半的神性作為代價,最終化作了水神。
一直到五千年前。
當禹王劃分山海的是,天吳再度選擇了伴隨著那些弱小的人類,也因此徹底失去了原本的力量,遠離了家鄉,祂擔心著,這些還很弱小的人類,如果沒有祂的話,又要如何在危難的世界上生活?
在祂的幫助下,人類慢慢地沿著河流棲息生活著,織網捕魚,在神的庇佑下乘風破浪,然后帶著豐收的漁獲回到家中。
而這個時候,天吳會在能夠俯瞰人類漁村的山石上,安靜看著星星點點的燈火,只是啊,歲月慢慢地流逝,孩子最后也會告別父母,獨自走向遙遠的時代,再不回頭。
慢慢的,人類建造了越來越大的船只,不會再畏懼江河的波濤。
慢慢的,兇獸也逐漸消失,而人類編織了漁網。
他們能夠捕獲到越來越多的魚。
他們發明了灌溉糧食水田的農具,不再需要神靈的幫助。
城市越來越大。
從小小的漁村,變成了鎮子,而又從鎮子變成了港口和城市。
哪怕是天吳坐著的地方,也沒有辦法再看到整個城市了。
還記得神的人卻越來越少
或許一開始只是有一些人忘記了。
可慢慢的,忘記祭祀著天吳的人類越來越多。
而神靈遠離了山海,來到人間,失去了人的信奉,也慢慢地失去了力量,祂沒有靠著力量為禍,只是安靜坐在山石上,看著祂曾經保護著的人類一點一點忘記祂。
慢慢地消失。
直到最后還祭祀著祂的人不見了,世上便也不再有天神天吳。
此刻所見,已不過是最后的痕跡。
衛淵從石壁上收回了視線,看著眼前閉著眼睛的白發青年。
后者微笑著看向衛淵:“是人類啊。”
“沒有想到還有客人會來。”
在遺憾的笑了下后,祂望向衛淵,輕聲道:“我一直都有一個問題,想要問問你們,只是一直都沒有見到人,這或許是最后的機會了,所以可能會有些冒昧。”
“人類,已經不需要我了嗎?”
衛淵不知該如何回答。
祂微笑著再度詢問。
“你們已經不需要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了嗎?”
衛淵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我們已經能夠馴服洪水。
能夠讓三峽的激流安靜,我們已經能夠劈波斬浪,遨游碧波。
已經能夠到九洋之下。
所以,可以不必擔心。
白發青年怔怔許久,最后只是微笑著嘆道:“是嗎,太好了。”
而后看向共工的方向,道:
“多謝你,共工,最后還來送我一送。”
俊美高大的神靈冷淡道:
“……我只是要看看你的末路罷了。”
天吳笑著答應,而后望向衛淵:“謝謝你的回答,我是水神,至少曾經是,人類來到這里,按照慣例,我是要給予你一個愿望的,雖然并不是什么很大的權能,但是也算還有些力量。”
“比如,把你身上的病治好。”
天吳睜開了那雙眸子,似乎已經不能夠再視物,但是祂的氣質仍舊柔和。
“愿望嗎?”
衛淵看著天吳,道:“那么……”
“可以和我喝杯酒嗎?”
這是水神最后所能實現的愿望,雖然有些詫異和不解,但是仍舊答應下來,衛淵取出了之前剩下的酒,輕輕倒入兩個酒杯里面,然后往天吳的方向推了推。
眼前的白發青年端起了酒杯。
衛淵徐徐吐出一口氣來,端起酒杯的時候,一縷縷氣機從他的身上逸散出來。
共工微微抬眸,最終沒有言語。
一縷縷淡金色的流光浮現在這里。
驅鬼,敕魂。
這是最初的神通,也是最簡單的神通,卻在此刻發揮出了最大的效果,周圍墻壁上的壁畫緩緩亮起,而后,仿佛是過往歲月的重現,那些壁畫上的人們仿佛從壁畫上走了出來,清晰無比,就像是真正的神跡一樣。
他們一直都留在這里。
天吳那一雙幾乎無法再看到東西的眼眸瞪大。
那是祂曾經見過的人。
是最初搏擊浪濤的吳人,是出海捕魚歸來的青年,是載歌載舞的女子,也是微笑著沉睡再不會醒過來的老者,是玩耍著跑動著的孩子們,時間仿佛在倒退,風雨不滅,波濤不絕,而一代代的人們穿越簡陋的漁村,跨越漫長的土地,尋找著自己的歸宿,自己的開始。
最后重新來到了朝陽谷。
來到了那一年。
兇獸奔跑而過,無名的神靈懶洋洋抬頭,看到了那些人類。
捕獵時為了壯威而呼喊著的聲音有些有趣。
……是‘吳’嗎?
你應該已經忘記了吧……
你是否知道呢。
那些比人類誕生更早些的存在?
祂們強大。
未來道路漫長,歲月無盡。
祂們曾伴隨著弱小的人類走過無數的沼澤,行過三千里山地。
曾伸出手掌,為人庇護著風雨。
曾和人一齊奔跑著走過每一寸的大地。
曾如兄長和父母一般照料著你。
最后看著人越過祂們,走向更遠的方向。
越來越遠。
你不再記得祂們了。
可是,回過頭。
祂們是不是還在等著你們,呼喚祂的名……
衛淵端著酒,背后的人們仿佛在這一瞬間有了自己的意識,他們圍繞著早已經不復當年的天神,衛淵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手掌輕輕托在酒杯的后側,袖口仿佛垂落下來,緩緩垂眸,周圍的人們仿佛也在低語著開口敘述著。
從最初的狩獵時代,呼喊著‘嗚’或者吼叫著‘吼’著狩獵。
到逐水而居,結網捕魚。
漁村變成了小鎮,小鎮變成港口。
馴服波濤,讓水流發電,駕馭巨大的船只,集合百千人之力破開巨狼,遠遠望向天際。
“神州的水神。”
“這幾千年的歲月……感謝與我們同行。”
仰脖飲酒。
天吳垂眸看著周圍的人影,滿足地低語著,呢喃低語說了一句話。
最后的聲音落下的時候。
衛淵抬起頭,只看到了留下的酒杯。
水神天吳,逝去。
共工安靜看著。
衛淵放下酒盞,許久不曾說話。
他見證了神靈的離別。
最后天吳只是看著周圍那些虛幻著散去的人影,留下了滿足的低語。
因為人族而淪落至此,后悔么?
“能夠和你們相逢……”
“實在太好了。”
從試煉開始,其實就是天吳篇,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