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安街頭斗毆。
相爭為斗,相擊為毆,見血為傷。
用拳腳打人,不管是否致傷,笞四十。
干脆利落,相當有效率地做了判決之后,就要把陳淵和那叫做袁天罡的算命先生給拉去實行刑罰,鞭笞鞭笞,隋朝將鞭刑改為了笞,定為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凡五等幾個檔次,而今也同樣沿用。
眼看著兩個不良人掏出幾個荊條做成的刑具過來。
天不怕地不怕的游俠兒眼角抽了抽:“喂喂喂。”
“你做什么?我警告你……”
“笞刑,漢時笞則用竹,今時則用楚,楚就是這大荊條所做的,大頭兩分,小頭兩分半,這四十下你就老老實實受了吧。”行刑的壯漢拎著那滿是倒刺的刑具走來,陳淵眼皮亂跳。
看到那大漢拎著笞仗往自個兒屁股上砸下去,直接叫出聲來:
“等下,你干啥?!”
“你羞辱我!”
游俠看到荊條的目的地,大怒:
“我爹娘都沒打過我那兒!”
不良人翻了個白眼,用笞仗指了指他的背,解釋道:“脊部若是受刑,則多有創傷,久不能愈,甚至于跟了你一輩子,臀部肉厚,不過是皮肉苦,我唐律有記,笞仗之刑,腿部與臀部分受。”
“當然,如愿背、腿分受者,亦隨其便。”
“想清楚了,你要背腿分受?”
那大漢微笑用笞仗指了指他臀部:
“我打這兒,你最多趴幾天。”
“打你背,你一身功夫可能都要受損,勿要因小失大。”
你扯!這叫因小失大?!
游俠兒大怒。
士可殺,不可辱!
可是想了想若是脊椎上來四十下,最終就要屈辱地點頭答應接受臀部四十下的時候,門外傳來噗呲笑聲,抬眸看去,便見到一名英朗青年叉手站在那里,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正是他少時好友,洛陽人士,此次中榜了的。
游俠大怒:“還不快些把我放出來?”
隋唐律例在笞這種刑罰上,可以以銅贖罪。
也就是花錢把人撈出來。
游俠兒自己吃穿住全部都是用的自家族兄陳玄奘的,身上可以說是兩袖清風,哪兒還有錢把自己贖出來?眼前這一身貴氣的青年正是才有了官身的好友,不日就要遠離長安,外出上任,和這游俠兒自小不打不相識。
笑得夠了,才掏了錢把這游俠贖出來。
免了屁股上一頓荊條。
出來時候,恰好看到了對面的算命先生,后者早已經把自己贖出來,被一拳砸了眼眶,卻也不說不惱,氣質儒雅蒼古,游俠的好友上前行禮道歉,道:“袁先生,我這好友,自小粗野慣了,還請先生勿怪。”
“無妨的。”
儒雅男子微笑頷首,而后深深注視著眼前的游俠。
“陳淵,是嗎。”
“淵啊……”
“我們還會再見的。”
這句話讓馬上就要被派遣當官的青年心中微沉,有些不知道這位在長安城中名聲極大的袁天罡袁先生,為何會如此在意自己的好友,是以心中極為擔心。
而游俠兒直接將這句話翻譯成了以前家鄉時候,那些破落戶潑皮們輸了之后的狠話。
什么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輸人不輸陣。
呵,我是誰,洛陽不良人首領都被我打趴了。
怕你?
陳淵冷笑道:“是嗎。”
“我也覺得,我們往后還會再見的。”
袁天罡微笑頷首,道一聲告辭,而后便灑然離去,遠遠得去了。
其好友也只能無奈嘆息,將這游俠引到了一處酒肆上,隱晦介紹了下這位袁天罡袁先生,可是見到后者并不在意,也只能搖頭,徒呼奈何,桌子上酒肉擺開,青年道:“不過,淵,說起來你那族兄如何了?”
游俠伸筷子吃飯,隨意道:“還在想著出關呢。”
“聽說給官府上表了,結果被打回來了。”
“打回來才是正常的啊,這年頭,怎么可能輕易出得去?”
青年嘆息了一聲,道:“而今天下安定,百廢待興,突厥卻又有雄主而出,去年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突厥可汗率領十萬騎兵直接來了長安郊區,朝野動蕩。”
游俠兒夾菜的動作緩慢了下。
是的。
去年,突厥鐵騎十萬眾直奔長安郊區,岌岌可危。
當時二十九歲的大唐皇帝單騎會晤突厥可汗,沒有帶一名護衛。
令突厥退兵了。
雖然說以大唐皇帝的勇武和冷靜,成功將突厥可汗勸退。
但是此事仍舊讓整個大唐都感覺到憤怒,現在處于全部的戒備當中,這剛得了官身的青年喝了口酒,吐出一口酒氣,恨恨道:“突厥,突厥……哼,當滅其國!絕其種!亡其嗣!”
“殺光他的隨從和親朋,將這突厥可汗抓來,在我長安城里做個跳舞的戲子!”
“確實!!”
“來,喝!”
那種或許在后五百年再難以聽聞到的霸道勇烈言語。
卻是大唐的共識。
連酒肆小二都極端贊同。
整個帝國都在這個時候處于厲兵秣馬的狀態,憋著一股氣瘋狂暴兵。
想要此刻出關,豈不是癡人說夢?
游俠喝了頓酒,又補刀道:“不過,你是個文官,過段時間外出當縣令,估摸著是和這事兒沒關系了,我卻不同,這一口刀在這兒,而今百廢待興,功名但從馬上取,又怕什么?”
“哼!”
青年不說話了,這一直是他心里的傷。
他一個縣令,總不能提刀子上啊。
強撐著道:“文官又怎么了,對吧?”
“你還不是打不過我?”
“對了,我這兒有個好東西,馬上得送回去,難得有這機會,給你看看先。”
青年不愧是讀書的,立刻轉移話題。
于是陳淵不屑一笑。
小樣兒。
打不過你,我還說不過你了?
而后就有些憂傷,到底誰才是讀書人啊……
不過對于自己好友給自己看的東西,還是很有興趣的,他可是知道這家伙雖然性格勇烈,但是腦子也很聰明,眼光更是極為毒辣,他都能夠看上的東西,那必然是好東西,值得一看,值得一看。
陳淵打開盒子,看到里面是一枚古樸的令牌。
似乎已經經歷了極為漫長的歲月,色澤通體暗沉,不知是隸書還是篆書,寫著幾個字。
大漢,司隸校尉。
陳淵的眸子怔住,恍惚著下意識伸出手去握這令牌。
他的好友才倒了杯酒,見狀嚇了一跳,一巴掌把游俠兒的手掌拍開,制止了他的動作,而后嘆息道:“什么東西都想要亂碰啊,你這毛病什么時候才能弄好?再說了,讓你讀書你不讀,這多少年了都沒認得幾個字,知道這是什么嗎?”
游俠兒面色尷尬,他倒是確實不認識,可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這腰牌,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浮現他的心中,讓他的精神變得安定,仿佛有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出來的,強烈的從容和平淡涌現出來,讓他篤定答道:
“臥虎之令。”
“嗯?”
旁邊的青年愣住,而后語氣緩和道:“居然認得。”
“看起來你還是讀了點書的。”
“不錯,這正是古代臥虎之令,司隸校尉的證明,要放著古代,那是一等一的武將腰牌,可惜了,本朝不立這一官職,所以這東西也就沒用了,況且這臥虎令,也已經失去靈性,無法再打開了。”
“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給弄壞了。”
他嘆息一聲,旋即道:“不過說起來,還是有一段逸聞在的,三國時期,蜀國張飛,武侯,魏國魏武,甚至于還有那司馬懿的祖父都曾經是司隸校尉,前后在不同時間里執掌了臥虎令,而孫吳卻始終沒有這一官職。”
“反倒是滅吳的杜預是臥虎,說起來,多少有些宿命在了。”
青年感慨著,一說起那些諸國之間的關系就有些停不下來了。
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好友面不改色,悄悄又把手伸過去,直接握住了臥虎令。
那一剎那,游俠兒眼瞳瞪大。
他的耳畔隱隱感知到了,猛虎的嘶吼和咆哮。
仿佛站立于九天之上,俯瞰天下,背后猛虎徐行,失神許久之后,游俠兒將這腰牌反過來,卻看到這正面是大漢司隸校尉幾個字的腰牌,背面卻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他抬起頭看向前面的好友:“這東西,壞了?”
“壞了啊。”
“壞得很徹底。”
“也不知道什么人才能把它修好。”
后者將腰牌從游俠兒手中拿來,放入匣子里面,解釋道:“這是周朝的東西,據說是穆天子,也就是周穆王從昆侖山所得,之后征服四夷,立下了三千發條,才需要臥虎鎮守四方妖邪,不過這大概只是傳說。”
“周穆王暫且不說,西昆侖和周天子,那不過是虛妄罷了。”
這個時候,游俠兒有一種沖動,從好友懷里將這臥虎令搶奪回來。
但是卻失敗了。
理由?
不好意思。
他打不過對面這家伙。
青年將游俠的手掌扣住,大笑起來:
“想要啊,哈哈哈,等往后,你立下破天功勞,再提這事兒吧!”
最終一頓美酒,那身穿深色長跑的青年吐出一口酒氣,和游俠兒勾肩搭背地走出酒肆里,分別的時候,青年嘆息道:“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被分出去做縣令了,真是好生無趣。”
“聽說你專門挑選了一個偏遠的地方?”
“不錯。”
青年嘴角勾了勾:“武德四年設立的融州黃水,也就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夠發揮出我一身才學,到時候我還會回來的。”
陳淵道:“那地方啊,原本百越之地,是亂,不過我覺得那邊兒的縣尉估計都不是你的對手。”
“邊緣之地的兵將打不過自家縣令大人,怎么想都丟人。”
青年肯定道:“他肯定打不過我。”
“至于淵你,好好磨礪武功,到時候隨著李靖大將軍外出征戰,博取功名。”
“你我他日,長安重逢。”
“哈哈哈,好!”
兩名長安的青年彼此擊掌而過。
游俠兒腳步踉蹌。
“那么,王玄策,好好當你的黃水縣令,做個文官。”
青年文官,洛陽人士王玄策醉意熏熏。
“你也是,勿要荒廢了一身武藝。”
“他年再見。”
“他年再見。”
游俠輕功不弱,轉眼已然不見。
而王玄策上馬離開的時候,并沒有發現,自己懷中,早已經損壞的臥虎令緩緩亮起流光。
而后黯淡。
大唐,王玄策——可以在章說里面科普一下,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