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怨宋金,內憂外患……”自從延安府回來,一路上李乾順就在念叨著這八個字,弄得整個人都有點瘋魔了。
局勢就是如此,趙桓也沒騙他,回顧幾十年的帝王生涯,李乾順真的不算順,他三歲登基,不出意外,遇到了西夏傳統戲碼,太后臨朝,他就是個傀儡。
那段時間又趕上大宋積極開邊,五路伐夏,年幼的李乾順幾次面臨亡國絕境……好容易熬了過來,也斗倒了太后,掌握了大權。
可好日子沒過多久,金國崛起,西夏的大靠山遼國幾年之間就垮了,隨后又被卷入了宋金的戰爭。
當了這多年皇帝,李乾順的識人之明還是有的。
趙宋國勢雖然不如以前,但以趙桓的用兵之才,絕對超過了歷代皇帝……這倒不是說趙桓水平多高,而是他只要能集中兵力,不玩五路進軍,集中事權,別搞文官領兵,太監監軍,就已經超過了趙匡之外的所有趙宋皇帝。
假使當年是趙桓指揮,把五路進軍合并一路,直接大軍平推,結硬寨,打呆仗,此刻的西夏早就是大宋的塞上明珠了。
所以說,大宋絕對有滅西夏的實力,根本不需要懷疑。
至于金國,那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哪怕是耶律大石,也算個人物,竟然敢帶兵南下,攻擊金兵,還他娘的打贏了,誰還敢懷疑這位大遼天子的成色!
面對這么一圈狠人,偏偏又結怨宋金,內憂外患,李乾順甚至冒出一個荒唐念頭,或許趙桓所說禪讓皇位,沒錯還真是個辦法。
很快李乾順就搖頭,把這個念頭甩出去了,他的兩個兒子還太小,根本扛不起大局,西夏還要他這個老皇帝撐著。
順便說一句,李乾順一把年紀,還能生出倆兒子,而這倆兒子又都是在大遼國亡國之后,公主和太子憂憤而死失去制約的情況下,冒出來的。
這里面能演繹出來的后宮爭寵傳,不知道有多少……上國公主和屬國君主纏綿悱惻的愛情,還是極品妒婦殘殺皇家骨肉,又或者是小宮女隱忍多年,終于扳倒惡毒正宮……當然了,要想更狗血一點,把金國也拉進來,悔婚少年的逆襲,陰山之下,全殲三萬騎兵,只為搶回舊愛……如果從一座古墓切入,基本就完美了。
西夏的爛事一堆,處境又極其艱難。
李乾順返回之后,把兄弟晉王察哥叫來,老哥倆大眼瞪小眼。
“陛下,趙宋皇帝真的如此坦然,他怎么什么都說,就沒有一點藏著掖著?沒有陰謀算計?”
李乾順無奈苦笑,“或許有吧,只是他這人的確有些過人之處……禪位的事情我是不會考慮的,可眼下大白高國的確處在危機之中,必須要振奮起來,不然就有滅國之患!”
察哥沉吟了片刻,苦笑道:“陛下,大白高國自從立國以來,何嘗不是時時有亡國之危,可百來年屹立不倒,冥冥之中,自有庇護。只要陛下能振奮精神,興利除弊,大白高國中興可期,沒什么好怕的!”
李乾順卻也不樂觀,他當皇帝太久了,絕大多數西夏人一輩子之中,就有他這么一個君主。
西夏的積弊也是他弄出來的,甚至沒法推給別人背鍋。
像趙桓那種,借著剛登基,大刀闊斧肯定行不通了。
又或者如李乾順早年,從太后手里奪權,然后親政改革……也行不通。
沒有人可以怪,又必須改變。
思前想后,李乾順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效仿中原天子,下罪己詔!
承認自己的失誤,然后再大刀闊斧,富國強兵。
“察哥,橫山諸部和咱們離心離德,耶律大石又輕易南下,大白高國的確成了篩子,我下罪己詔之后,你要立刻整頓,該殺的殺了,該發配發配,不要手軟!”
察哥一向聽從兄長的,立刻答應。
李乾順把手下文官叫來,聽到國主要下罪己詔,這幫文官都傻了,不是別的,西夏沒有這玩意啊!他們思前想后,還真別說,找到了一個范文。
那就是年初趙佶下的罪己詔,他們改頭換面,把后面禪位太子的言語刪除,又添了一些東西,就呈給李乾順。
李乾順的文化水平雖然有,但也不能說多高,加上他著急尋找改革的辦法,也就沒有仔細推敲,直接發了。
而這樣一篇罪己詔剛剛公布出去,立刻就引起了劇烈震動!
趙佶承認奢修園林,大興土木,致使國庫空虛,而李乾順弄得奇觀一點不比趙佶少,考慮到西夏的體量,他做的事情要比趙佶過分多了!
偏偏在曲端燒毀承天寺之后,竟然還有人打著重修寺廟的借口,大肆斂財,征調民夫,哪怕到了寒冬臘月,工地上都舍不得休息。
那些衣衫襤褸的老百姓,手腳之上,滿是凍瘡,皮膚青黑,潰爛流膿……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卻要窮盡一切,修建一座奢華無比的寺廟,用來供奉號稱慈悲的佛菩薩……這事情本身就很魔幻。
而在李乾順下罪己詔之后,消息傳到了工地,當天夜里,就有幾十個民夫跑了……他們從城墻缺口溜出去,跑了整整一夜。但是第二天立刻有騎兵追上來,他們痛打這些可憐的民夫,并且用馬匹拖著他們,返回興慶府。
這一路上,民夫的血肉,留下了暗紅的痕跡……回頭工地,鮮血流干,皮肉磨光,骨頭露出,內臟都破損流出……這些監工還不罷休,把尸體掛起來,試圖恫嚇民夫……按理說屢試不爽的手段,應該足以壓制人心了。
可這一次他們打錯了算盤,在短暫沉默之后,竟然有民夫用手里的鐵鍬鎬頭,向看守發起了攻擊!
一個民夫死了,兩個民夫被打倒……可當成千上萬的人撲上來的時候,再也無可阻擋,承天寺工地發生了起義……而這場起義,就像是一顆火星,徹底點燃了西夏的火藥桶。
“王爺,你可要跟陛下講,那些亂民胡作非為,可是會惹惱佛爺的,萬一菩薩不保佑大白高國,豈不是要出大事了!”
晉王妃哭哭啼啼,哀求察哥。
察哥也無奈,只能去見李乾順,想要說說……大興土木修建宮殿或許不好,可修寺廟是祈福護國的好事情,怎么能停下來?
其實不用察哥去,西夏貴胄當中,篤信佛法的大有人在,為了表示對佛爺的虔誠他們全都跳出來,爭前恐后,嚷嚷著要殺光亂民,絕不姑息養奸!
這聲音李乾順自然知道,可就在他準備動作的時候,一份橫山十六部族聯名上來的血書,也送到了李乾順面前。
時間剛剛好!
這份血書概括起來也很簡單,就是贊揚皇帝的罪己詔,同時向皇帝提出建議,輕徭薄賦,體恤民生,打擊權貴,裁汰僧尼,把土地牧場交還百姓,還有整頓吏治,鏟除奸佞,大興儒學等等……
橫山諸部,長期在對抗大宋的第一線,擁有很強大的實力,在這個關頭上書,當然不能小覷……
李乾順立刻大會文武,商討對策,看看如何安撫橫山諸部。
只不過這場御前會議的結果讓李乾順有點失望。
他的大臣們一致認為,橫山諸部幫著大宋作戰的很多,都是一幫吃里扒外的東西,一點也不可靠。
這一次他們上書,分明是想要趁亂擴權,而且說什么裁汰僧尼,大興儒學,說白了就是向大宋輸誠,他們想要當大宋的走狗!
面對這些白眼狼,不能猶豫了,必須出重拳!
讓晉王調動三萬精兵,把這些帶頭的全都殺了,一個不留!
李乾順不是傻子,當然不可能答應,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不對勁兒,只能把晉王察哥再度找到身邊。
“朕果然老了,竟然壓不住了……這幫東西竟然不把朕放在眼里,全都急著討好那些僧人了!”
察哥臉色凄苦,他能說什么,這么多年來,一味尊奉佛法,讓僧人們尾大不掉,也是頭疼,這幾天光是王妃就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陛下,趙桓為了革新變法,穩住朝局,便是李邦彥白時中等人,也都留在身邊。臣以為在這個緊要關頭,務必上下一心,不能自亂陣腳。臣愿意去橫山,去跟諸部首領談,便是給他們一些好處,也未嘗不可。”
李乾順略沉吟,便點頭道:“你只管去吧,朕給你撐腰!有咱們兄弟在,大白高國亂不了!”
嵬名察哥點頭,轉身下去了,他準備了一下,第二天就要出發……可還沒等他出府,外面就有人來了,有宗室的,有文武官員,達官顯貴,甚至還有幾個嵬名氏的王爺。
“晉王,你縱容橫山諸部,你是什么意思?是想崇儒滅佛嗎?”
“對啊,你蠱惑陛下,跑去跟逆賊暗通款曲,你是何居心?”
“察哥,你是不是打算勾結趙宋,結盟橫山,謀朝篡位?”
“說啊,你這個奸賊!”
攻擊鋪天蓋地,尤其是說察哥陰謀造反,這是任何一個大臣也承受不住的,察哥當然走不成了,他只能去見李乾順請罪。
當場李乾順就爆發了,他痛罵群臣,切齒咬牙,并且讓晉王放心,不用害怕流言蜚語。
可即便如此,察哥的行程也被拖延了大半天。
就在察哥離開興慶府的當天晚上,從甘州方向,嵬名成規上書,請求陛下停修臥佛寺……拆除寺廟,以示節儉愛民之意。
嵬名成規是宗室將領,他此刻跳出來,主張限制佛門,給紛亂的局勢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而就在成規上書之后,一直閉門不出原御史中丞薛元禮站了出來,他親自叩見李乾順,盛贊李乾順的罪己詔,是大仁大勇。
并且提出了自己的改革變法建議:士人之行,莫大乎孝廉;經國之模,莫重于儒學。昔元魏開基,周齊繼統,無不尊行儒教,崇尚詩書,蓋西北之遺風不可以立教化也。
一句話,要大興儒學,言外之意,自然是要排斥佛門了。
薛元禮可不是尋常臣子,他曾經幫著李乾順斗倒后黨,算是西夏文官的領袖級人物,怕李乾順都不敢駁斥薛元禮的建議,還要夸贊他老誠謀國,甚至還留下來用膳。
薛元禮滿意而歸,可朝中大臣卻不干了,難不成真的要滅佛不成?
迅速有百十位大臣,也效仿橫山諸部,上了血書,請求陛下不要聽信謠言,還要下旨安定人心。
用一句話形容此刻的西夏,那就是亂成了一鍋粥!
而就在這一番亂局當中,蕭合達突然率領身邊兩百個多個契丹兵,舍棄官職,去投靠大石。
這一切的事情,就仿佛一套重拳,狠狠砸在了西夏孱弱的身上,這個國家確實到了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