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進入了九月份,宋金之間的戰局,倒是陷入了平靜,唯獨大宋這邊因為官家的一首《正氣歌》,點燃了大半個國家。
發達的邸報系統,很快就這篇詩作傳遍全國,由此也引發了一場激烈的論戰。
是非對錯,從來都是很復雜的事情,三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而且往往會因為屁股坐歪,就會得出完全向左的結論。
那究竟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呢?
趙官家給出的思考是正氣,正道……盡忠職守曰正,鞠躬盡瘁曰正,為民請命曰正,誓死報國曰正……
在諸多“正事”當中,如果發生了沖突,又該怎么辦?
儒家先賢說舍生取義,固然生命是輕的,可義也分大義小義,這不是一成不變的。
譬如說,太平年月,為民請命,匡正社稷,鏟奸除惡,就是大義所在。故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諫官清流還是起到了良善的作用的。
但是隨著國家危機加深,甚至到了生死存亡關頭,這時候再打著為民請命的旗號,抗拒征丁征稅,以一己之私,敗壞國家大事,便是奸佞!
趙桓甚至提出了一個爭議非常大的人物——冉閔!
趙桓順著桃花源記講起,講衣冠南渡,講乞活軍,講彼時中原百姓,為了掙扎求存,活得何等卑微。
自兩趙立國以來,幾十年間,胡人肆虐,中原殺戮不斷,后趙皇帝石虎為了征伐,甚至喪心病狂到五丁征三,讓家家戶戶準備軍需物資,貢獻戰馬。
又聽信僧人之言,大興土木,奴役百姓,數十萬人累死、餓死、道路兩旁,盡是白骨,人相食,富庶中原,幾乎淪為鬼蜮。
都到了這個地步,講什么手段,講什么人品道德,還要誅心之論,跟那個何不食肉糜皇帝,又有多少區別!
一怒拔劍,憤而殺胡。
這就是當時百姓的心聲,至于會有什么結果,那是活下來的人,才能思考的,畢竟當時能活的人,已經不多了……
冉閔滅后趙,而亡于前燕之手,前燕又滅亡在前秦手里。
值得一提的是統兵擊敗冉閔的前燕太原王慕容恪輔佐幼主,仁德治國,如果拋開鮮卑身份,簡直可以跟諸葛亮媲美。
至于前秦苻堅,重用王猛,大興教化,甚至仁慈過了頭,把國家都弄沒了……
前燕和前秦與后趙相隔時間不長,同為胡人立國,又為何差別如此之大?
死人不會說話,該如何評判歷史,需要的是后人的智慧……
趙官家利用邸報為武器,開始了瘋狂輸出模式,任誰都看得出來,趙官家要進一步凝聚人心,爭取更多的支持。
天子的權力只是在理論上無限的,可真正能有多大的權威,還要看自己的本事。
能靠著文治武功,征服天下,擁有無上權威的大帝,古往今來,就那么幾個,倒是“狗腳朕”才是大多數天子的常態。
到了趙桓這里,似乎天子有更多的野心,不光要文治武功,還要闡發歷史,解釋興衰,樹立道德標桿,一言以蔽之,這位皇帝不光要立功立德,還要立言。
把儒家士大夫壟斷的話語體系,也拿到自己手里來。
所圖者大,所謀者遠!
不過唯有趙桓自己清楚,他折騰這事,純粹只有一個原因,他怕了……前面金人圍城,狀況比現在要可怕得多,但那時候的趙桓,更多是一種游戲的態度,不顧一切就做了,反正就像游戲之中,死了一次,又有多大關系呢?
莽就是了!
可這么長時間下來,他漸漸沉浸在這個時代里,開始有了共情……他知道韓世忠離開即將臨盆的妻子,夫妻灑淚告別。
他知道一貫節約的岳鵬舉瘋狂給兒子買衣服,或許這就是他這輩子,能給兒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他更知道宗澤帶領著一群烏合之眾,抵近真定府,金人重兵隨時南下,或許明天的急報上,就是老相公捐軀的死訊。
他還知道,李綱從八月份開始,就沒有離開過政事堂值房,大熱的天,為了處理繁雜的政務,十幾天連洗澡都沒空,還得了個邋遢宰相的雅號。
還有,大江南北,不計其數的百姓,他們連最后一點口糧都被拿走了,只能仰仗著臨山靠河,可以采集野果,弄點魚蝦,勉強度日……
趙桓太清楚這一切了,而這些又變成了如山的壓力,落在了他的身上。
興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他所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爭取勝利,讓痛苦中的百姓,能多一點歡樂,而短暫的歡樂之后,就要傾盡一切,甚至貢獻出更多的生命,去繼續作戰,繼續廝殺……就連趙桓都不確定,這場大戰究竟是打到什么時候,整個大宋要付出多少代價……甚至有那么一瞬,趙桓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或許議和也不錯……每年給一兩百萬歲幣,然后再想辦法通過貿易賺回來,丟點面子,保住里子就是了。
畢竟這種戰爭,太讓人惶恐,太讓人崩潰了。
“官家,今天是重陽節,臣拿自己的錢,置辦了一桌酒席,想請官家赴宴,請官家萬萬賞臉。”
李邦彥笑嘻嘻道。
趙桓嘆口氣,“好吧,給你這個臉。”
李邦彥喜不自禁,到了傍晚,趙桓駕臨李邦彥的住處,令人訝異的是,只有呂頤浩、韓世忠等寥寥幾人,李邦彥卻沒有出現。
趙桓不悅,“他說請朕,他人跑哪去了?”
呂頤浩沒說話,而是向東邊指了一下,原來在這里有一片紅紗帷幔,半遮半掩,里面還有個四人樂隊。
就在這時候,琴弦響起,飄然出現一道身影,一身紅妝,袖子老長,分外妖嬈。
還有歌舞!
趙桓瞪大眼睛。
只見此人到了樂隊前面,將遮住大半張臉的折扇收起,露出一張胡須飄飄的老臉……趙桓頓時就噴了!
呂頤浩和韓世忠連忙過來,給趙桓拍打后背,忙活了好半天,趙桓才緩過這口氣。
李邦彥!
你都年過半百了,玩什么女裝啊?
不得不說,李邦彥號稱浪子宰相,各種手段,當然是十分嫻熟的,人長得也不丑,唯一的問題,就是這貨胡須飄飄,實在是太違和了。
但是李邦彥卻似乎并無察覺,等趙桓平靜下來,鼓樂響起,這位竟然真的開口了,而且一開口就讓人大吃一驚。
好活兒!
“嘆君王,萬眾的凄涼,千般的寂寞,一心似醉,兩淚如傾……”
最先被嚇傻的人竟然是韓世忠,這是唐明皇哭楊貴妃的唱段。在家的時候,夫人也給他唱過,坦白講,如果拋開嗓音,李邦彥的功力居然勝過夫人一截!
老韓都傻了,貌似有句話,叫做宰相的肚兒,是個雜貨鋪。
這個李太傅有點東西啊!
漸漸的,爆笑之中的幾個人,都先后平靜下來,就連趙桓都把頭扭到一邊,專心用耳朵享受,至于眼睛,就別污染了。
差不多半個時辰過去,李邦彥才唱完了這一段,隨后他撩起羅裙,跪在了地上。
“官家,臣斗膽諫言,這幾日臣見官家遲疑不決,面露憂色。以臣觀之,多半是大戰臨頭,官家舉棋不定。臣粉墨登場,替陛下唱這一段哭貴妃,一來是給官家取樂,這二來,也有臣的用心。”
“官家,臣想說,不管如何,我大宋天子臨危不懼,遠勝唐皇萬倍。我朝將士,奮力血戰,不計生死,必不負皇恩。大局若此,不論如何,也不至于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還請官家寬心!”
李邦彥說完之后,匍匐地上,而韓世忠和呂頤浩竟然也一起跪倒。
呂頤浩感嘆道:“官家在邸報之中,評論了冉閔之事,臣就知道,官家這是心中不安了,想以此告訴所有人,尤其是河北義兵,無論如何,只要能抗金,能殺胡,便是英雄好漢。臣不敢說官家的意思是錯的,只是臣想說我大宋并沒有到那個地步,朝野上下,人人盡力,金人不是神仙!”
韓世忠也連忙道:“官家,臣是個粗人,說不出別的道理,只是臣敢向官家保證,以臣手上鐵騎的程度,就算再遇上婁室,跟金人的合扎猛安拼命,臣也不會落到下風!”
趙桓略沉吟,含笑起身,越過韓世忠和呂頤浩,直接到了李邦彥的面前,伸手先把這位女裝大佬攙扶起來。
“如果是李綱諫言,就只會直接跟朕講,不會給朕唱一出大戲!”
李邦彥嘿嘿一笑,“臣獻丑了,官家覺得,可還看得過去?”
“看不過去!”趙桓一口否認,嚇得李邦彥張大嘴巴,哪知道趙桓又笑道:“聽著還不賴。”瞬間,李邦彥又笑了起來。
趙桓嘆道:“這就是奸佞之臣的厲害之處啊,既要諫言解憂,又要讓皇帝聽得進去,還不覺得刺耳……你可真是處心積慮,用心良苦!”
李邦彥笑容不減,坦然道:“臣雖奸佞,卻斷然不肯為太上皇粉墨登場的!”
趙桓怔了片刻,失聲一笑,他扭頭,又把韓世忠和呂頤浩攙扶起來。
“咱們君臣同心,也就不用遲疑了,明天良臣就統兵入潼關,隨后北上,朕要在關中和金兵決戰!”
韓世忠猛地抱拳,“請官家放心,臣這就去安排!”
老韓轉身要走,趙桓拉住了他,從桌上拿起一壇子酒,塞給了韓世忠。
“等分派妥當再喝。”
韓世忠點頭,抱著一壇子酒下去,留下了爽朗的大笑……
趙桓心情大好,桌上的菜肴可不少,他招呼呂頤浩和李邦彥用餐,可是在他們剛坐下的時候,突然有人送來了消息。
在汾州方向,發現了金人兵馬,統軍的大將是銀術可。
趙桓君臣三個不由得緩緩放下了筷子,汾州就在太原的西南,莫非說金人的算盤還是放在河東,想要從背后包圍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