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用一種近乎羞辱的方式,撕下了龜山先生,當世鴻儒的老臉……這倒不是趙桓一時發瘋,所謂軟硬兼施,在陣前對戰,宗望暴斃之后,不管怎么說,趙桓這個中興之主的身份已經坐實了。
金杯白刃的高論也拋出去了,別說一個老儒楊時,就算趙桓真的來個瓜蔓抄,興起大獄,你們也要受著。
說到底皇權和士大夫之間,是個博弈的過程,也是個互相馴服的過程,天子強勢一些,士人就要軟一些,別管你是什么碩德鴻儒,都要認這個理兒。
倘若沒有死保開封的魄力,沒有血戰關中的威望……反而跑到杭州,守著小朝廷過日子,敢對楊時無禮,整個士林都會起來戳你的脊梁骨。
可情況反過來,卻是楊時需要擔心自己身敗名裂了。
八十來歲的人,足足一夜,都沒有睡覺,兩個眼睛熬得通紅,跟他同來的三個人想要見見他,詢問情況,楊時也一律不見,只是把自己鎖在屋子里。
只是第二天大清早,來了兩個小孩子,楊時卻是沒法拒絕了。
皇子趙諶跟岳云來了,兩個少年,一左一右,以一種近乎押解犯人的方式,把楊時弄到了趙桓的面前。
此刻趙桓似乎余怒未消,卻又見楊時憔悴凄涼,忍不住嘆氣。
“龜山先生,你都這么大年紀了,又一心學問,和官場勾連不深,你為何要替舊黨說話?朕是開疆拓土之君,司馬光是割地賣國之臣。朕正在鼓舞士氣,銳意革新,想要有所作為。這時候追封司馬光,你讓朝臣怎么看朕好容易壓下去的雜音又會甚囂塵上,朕苦心維持這個大局,已經夠辛苦了,像龜山先生這種年高有德之人,怎么也摻和黨爭?朕早知你在程門立雪的事情,也贊嘆先生的求學之心,謙遜高古的德行。朕見先生,是想聽先生治國之道,為政之德,結果卻聽到了新舊黨爭,你,你讓朕著實痛心疾首啊!”
聽到趙桓的這番責怪,傻掉的反而是楊時。老頭腦子里只剩下一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
楊時在學術上的地位,遠遠高于官場的身份,包括他的恩師,也不是新黨的主要政敵,所以在新舊黨爭上面,他們這一派并沒有牽涉那么深。
但是在另一條戰線上,事情就麻煩了。
兩漢儒生皓首窮經四百年,建立起來的儒家根基,隨著那一句“司馬公養你何用”,徹底煙消云散。
高貴鄉公慘死街頭,預示著整個兩晉南北朝,絕大多數國君悲催的下場……哪怕到了隋唐之后,皇權依舊受到各種沖擊,尤其是安史之亂,五代十國,綱紀蕩然,國家動蕩,兵強馬壯當皇帝,毫無規矩道理,百姓苦亂世久矣,迫切需要一套穩定的秩序。
所以自從北宋立國以來,天下趨于穩定,就不斷有儒者站出來,試圖建立新的學術體系,從而立地成圣,終結亂世。
而在這些努力當中,有兩派走得比較遠,其一就是王安石的新學,其二就是道學,又或者稱之為理學,當然此刻理學還沒有真正成型,只是有幾個流派,包括周敦頤的濂學,二程的洛學,張載的關學,楊時是二程門下,在福建等地講學,影響頗大,楊時這次帶來的兩個門人,李侗和張九成,其中李侗就是朱熹的師父,換句話說,楊時是朱熹的師爺,朱熹又是理學集大成者。
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南宋之后,理學事實上成了官方正統,朱熹也取得了圣位,至少算是半個圣人。
哪怕過了幾百年,就算是成天罵朱熹的人,也不能否認,國人思想中的很多東西,依舊受到了理學的左右,甚至是成為了一種潛意識。
梳理這條線之后,就會明白,楊時跟新黨的矛盾,主要是學術上的,或者說他反對的是王安石的新學,秉持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楊時自然是站在舊黨這邊。
老頭向趙桓諫言,追封司馬光,廢掉元祐黨籍,實際上是給自己的道學鋪路,徹底否定新學。
可老頭千算萬算,沒有算準趙桓最厭惡黨爭,你老人家要是直接跟趙桓辯經,沒準他會興高采烈,跟你滔滔不絕。
但是想從司馬光下手,卻是戳到了趙桓的肺管子。
楊時簡直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子,一把年紀,居然活到了狗身上,怎么連這點事情都沒有看透!著實該死!
“官家,老臣,老臣非是醉心黨爭的奸佞之徒,只是老臣有感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斗膽諫言,希望官家以道學為重,效仿漢武帝,盡廢新學……正人心,靖浮言。上下一心,君臣一體,方能天下大治,社稷中興!”
楊時嘭嘭磕頭,老淚橫流。
趙桓深深吸口氣,眉頭依舊緊皺,卻吩咐道:“皇兒,快把龜山先生扶起來。”
趙諶把楊時扶起,讓老頭坐下。
“取一碗蓮子湯來。”
趙桓親自送到了楊時面前,讓老頭稍微喝點,穩定心緒……沒法子,年紀大了,身體太虛弱,額頭滿是冷汗,趙桓真怕把老頭給弄死了,那樂子就大了。
“龜山先生,你還是不了解朕,朕一向是開誠布公,有什么說什么。你扯司馬光,真的是太不應該了。按照朕的心思,似他這樣的人,應該挖出來鞭尸才是。”
楊時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碗扔了。
趙桓又把話拉了回來,“不過朕也知道,舊黨牽連的士人數量驚人便是朝中重臣,也有許多傾向于舊黨,朕不能在這時候自亂陣腳,過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朕不想過多在意了。”
“至于龜山先生講,要立道學,廢新學,效仿武帝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事情朕不反對。”
楊時慌忙道:“多謝官家恩典!”
“等等。”趙桓攔住了老頭,“龜山先生先別急,漢武帝罷黜百家之后,收攏大權于一身,集中全國財力,反擊匈奴,大漲國威……朕可以尊奉道學,但朕想請教龜山先生,道學能給朕什么?”
趙桓見楊時皺眉,他又笑道:“朕也不想聽什么世道人心,天理人欲這套空談……富國強兵,開疆拓土,理財裕民,社會公平……又或者是土斷檢地,攤丁入畝……先生想勸說朕,朕也樂得聽從先生諫言,只是還請龜山先生也體諒朕的難處,為朕排憂解難!”
楊時頓時就愣住了,話說得這么直白,真的好嗎?
趙桓還真就不在乎,學術思想這個東西,不能說沒用……可你就算接受了,還要真正身體力行做下去,收獲了成果才行。
不然只是空對空,又有什么價值呢?
趙桓這種絕對的功利主義,在這幫道學君子眼中,就顯得離經叛道,殊無人君氣度格局,簡直就像個斤斤計較的小商人。
而且趙桓的態度也讓楊時感到了困惑……其實他們是想著用道學規范天子,從而達到致君堯舜的目的。
可趙桓卻明明白白告訴他,咱們是合作關系,我給你地位,你配合我推行新政,休想白嫖!
這個結果毫無疑問讓楊時很困惑,很為難。
你說趙桓是個混蛋,不值得推崇也就罷了。
如果是趙佶在位,楊時絕對不會有這樣心思。
可偏偏不是。
他為什么拿武帝罷黜百家來說事,道理很簡單,是在楊時的心里,默認趙桓有追上武帝的潛質。
既然如此,那也就是說,如果取得趙桓認可,很可能就像兩漢儒學一般,取得長久的統治地位。
這是任何學者都躲不過的誘惑。
可話又說回來,如此官家,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擺平的。要是那么容易忽悠,也就不值得下本了。
到底該怎么辦?
八十來歲的老頭,陷入了人生最大的掙扎。
從趙桓這里出來,楊時把羅從彥,李侗,還有張九成叫來,緊急商討,日夜不息。
“那啥……皇兒啊,父皇怕是還要求你一件事了。”趙桓又把兒子叫到了面前,雖說是父子,其實他們倆只差了十六歲,比某些二胎之間的年齡差還要小,趙桓真的很難繃著臉,擺出一副父親的威嚴,尤其是私下里的時候,他笑嘻嘻道:“你去準備點好酒好菜,每天去看望楊龜山,要執弟子之禮,好生禮遇,不可怠慢……你知道父皇什么意思吧?”
趙諶轉了轉眼珠,哼道:“就是騙人唄?讓老頭相信,未來可期,對吧?”
“哈哈哈!”
趙桓欣然大笑,“聰明!”
趙諶冷冷道:“請父皇放心,孩兒最多也就是逢場作戲,我才不會被那個老腐儒哄騙了。”
“行……你聰明,你可別把這出戲演砸了,父皇是真的快走投無路了。”
趙諶還能說什么,小小年紀,就要替父分憂,他是真的不容易……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是天天往楊時那邊跑,有時候還一天去三次,不光送吃食,還拿著書本,去請教學問,殷勤得不行。
半個月之后,由楊時牽頭的一份倡議,出現在了邸報之上……和衷共濟,共度難關。龜山先生主動捐獻良田三千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