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意味著什么?
如果說從前的趙桓還在猶豫,那么這一刻他終于清楚了,天子一怒,伏尸百萬,血流千里。
這絕不是什么夸張的說法,而是在敘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伴隨著出師北伐的旨意,從最西邊的延安府,一直到東邊的登州府,綿延超過三千里的戰線,水陸戰兵二十多萬,后勤牲畜十多萬,民夫一百五十萬,糧草上千萬石!
在農業時代,這無疑是驚人的天文數字。
這就是一個權柄無限的天子的權力。
在這一刻,趙桓感覺到的不是興奮自豪,熱血沸騰……而是深深的惶恐,強烈的不安,因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一場北伐意味著什么。
他已經壓上了一切,毫無保留,傾其所有。
雖然說失敗了,大宋也不至于亡國,但絕對十年八年恢復不過來。
很顯然,這已經超出了趙桓的承受能力。
而如此龐大的規模,士兵,后勤,方方面面,都很難做到萬無一失,而且一旦出了問題,就不是小問題。
天子的權柄如此之大,可天子也是血肉之軀的一百多斤蛋白質,一天也是十二個時辰,也是會疲勞會疏忽,會犯各種錯誤。
一旦疏漏,后果不堪設想。
無限的權力,有限的能力……或許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吧!
趙桓甚至有點理解了趙佶的不思進取,當然了,他絕對不是給趙佶洗白。而是說將一個本就不合適的人,放在一個不該屬于他的位置上,錯的也不只是趙佶那么簡單罷了。
“出兵!”
“北伐!”
難得的東風,席卷著中原大地,遼闊的平原上面,一營一營的宋軍,衣甲鮮明,滿懷著斗志,奔涌北上。
一面面火紅的旗幟,連成了一大片,像是火焰,恰似熱血,人心激昂,大地沸騰。山呼海嘯的萬歲之聲,彌漫原野。
就算是最矜持的人,也會跟著舉起拳頭,聲嘶力竭大吼,“皇宋必勝!”
“皇宋必勝!”
在人群當中,竟然還有一群女子的身影,易安居士一身素雅的裝扮,眺望著遠去的兵馬……哪怕漢唐的出征,也不免牽衣頓足攔道哭的悲戚場景。
將軍百戰死,古來征戰幾人回,提著腦袋打仗,用一腔熱血拼殺……何以這一次能上下一心,萬眾歡騰?
哪怕是家中兒郎上戰場,父母也沒有多少悲戚怨憤?
甚至有很多人會感覺到由衷的自豪,發自肺腑的喜悅?
這位大才女也弄不清楚。
但她敏銳意識到了,在這個大宋國土上,從億兆百姓的身上,涌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東西,一種英雄氣概,一種無上的偉力……這是一場偉大的事業。
能投身其中,何其有幸!
恨不是男兒身,恨不能再少年……揮劍北上,醉臥沙場,或許就是男兒最好的歸宿!
只是女人真的不能上戰場嗎?
還真不是。
就在靖康元年的時候,趙桓就下了一道旨意,他釋放了所有官方青樓的姑娘。
那些犯官家眷都得到了赦免,她們被安排著學習醫術,救治傷員。
北伐檄文發布之后,朝廷也公開征集愿意隨軍的女護工……北宋的禮教還不是那么嚴密,甚至有父母愿意送女兒到大戶人家當丫鬟,等幾年之后,從大戶人家出來,開了眼界,學了本事,懂了規矩,還會受到追捧,覺得娶了這樣的女孩子,臉上有光。
可問題是上戰場就不一樣了,軍中的那幫人會不會胡來?
一旦在軍中待了幾年,名聲是不是都毀了?
大多數人,還是強烈拒絕的。
但畢竟還是有些人愿意嘗試……這里面有一些年紀稍大,沒什么依靠的婦人,也有年紀輕輕的小寡婦,總之一切已經很糟糕了,不會比現在更糟。
所以就能看到,在此次北伐的隊伍之中,竟然會有一支女兵營,她們的穿著和其他士兵一樣,只不過她們配屬的不是兵器,而是醫藥箱。
其實也真的沒有那么可怕,女兵營單獨行動,吃喝居住,都和其他士兵分開,還有稽查隊負責巡邏,誰敢違反軍紀,那可是會掉腦袋的。
或許有人會覺得趙桓是多此一舉,女兵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根本就是一群累贅。
不過有一個人,發表了文章,提出了另一個觀點,憑什么可以有國際縱隊,外國人都能為大宋而戰,憑什么女人不行?
朝廷在攤丁入畝之后,廢除了丁錢,便是將男女視作一樣的大活人,為什么女人要缺席最重要的北伐?
洗衣做飯,救治傷員,核算軍需物資,記錄軍中事務……哪一樣女人不能干?
女人也要爭取自己的尊嚴,也要通過從軍報國,證明自己的價值。
女人并不低賤!
寫出這篇文章的,正是另一個知名的女子——李師師!她也是這一次女營的統制官。
“或許我也可以從軍吧!”
易安居士如是想到……投身滾滾北伐洪流,盡一份自己的力量,不必羨慕那些英雄豪杰,我們就是自己的英雄!
這一次的北伐,毫無疑問,是一場規模空前的壯舉。這個空前不止體現在人數上,二十多萬的戰兵,或許算算不上規模最大的戰斗。
但是論起深度,廣度,卻是歷代都沒有的。
從宗室公卿,到販夫走卒,甚至是海外藩國,所有力量都被動員起來了。
不復燕云死不還!
全軍上下,無比彌漫著一種決然之氣。
從開封出來,沿途都有百姓,他們推著小車,替軍中運送物資,老漢黝黑的臉膛,嶙峋的胸骨,拖著和他們身體不相稱的重物,在田間負重前行,只為了將糧食送到士兵的手里。
整個大宋,從南到北,參與糧餉運輸的人員,絕不止北方的這點民夫,真實的數字可能是幾百萬,甚至上千萬。
從去年,前年,甚至更早的靖康元年……就在不斷向北方輸送物資,供應戰局,一直到了今天,他們任勞任怨,不辭辛苦,說到底,這些平凡的普通人,才是北伐的基石。
盡管他們默默無聞,盡管沒有人愿意記錄他們的功勛,但是不可否認,他們就是北伐的根基!
“李太傅,此番北伐之后,大宋會迥然不同的!”
李邦彥咧嘴苦笑,“形同開國,恰如再造。官家,老臣有個請求。”
“什么請求?莫非你打算讓朕還錢嗎?”
李邦彥愕然片刻,他才想起來,好像趙桓的確欠了自己一大筆錢,不過這不是重點!
“官家,臣是覺得自己已經老邁昏庸,看著國勢蒸蒸日上,民心士氣迥然不同,老臣覺得力不從心,所以,所以我打算告老還鄉。”
趙桓認真看了看他,這位浪子宰相滿臉紅光,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告老還鄉的人。
“太傅,你怎么有如此想法?”
李邦彥愣了片刻,無奈道:“臣的確是覺得自己不管脾氣秉性,還是行事作風,都和當下的朝局不合時宜……說,說干脆點,臣,臣怕自己被彈劾。”
趙桓遲疑片刻,突然笑道:“你是體會到了萬眾一心的力量,你怕了!金人尚且不在話下,區區幾個臭蟲,也難以自保,是吧?”
李邦彥下意識點頭,可隨機又搖頭,這么說就太冤枉人了,堂堂李太傅,他怎么就成了臭蟲?
“官家,老臣真是忠心耿耿啊!”
趙桓也道:“那就不要想著告老還鄉……白相公走了,吳相公病重,當初的幾位重臣里面,也就是你李太傅陪朕走到了今天……好好約束自己,也約束自己身邊的人,過去的事情不說了,你我君臣,做一個典范吧!”
李邦彥微張著嘴巴,好半晌,重重嘆息,還能說什么,只能賣命了。
北伐隊伍,奔涌向前,一路到了胙城,到了曾經戰斗的地方。
趙桓暫時住在了城中,可是到了下午的時候,他又坐不住了,就招呼著李邦彥,又從城中出來,返回了原來的戰場位置。
在這里有一塊巨大的黑色石碑,記載著戰斗經過,死傷人數,離著石碑不遠,還有一片墓地,埋葬著殉國的英靈。
他們看不到北伐成功的那一天了,正因為他們,趙桓才不敢等待,不能遲疑,唯有一戰成功,才能告慰英靈,難不成還要讓他們在那個世界里憂心嗎?
趙桓給死去的將士上香,他并沒有直接回城,而是隨便找了一處軍營,跟李邦彥一起,討了一頓軍中伙食。
菜肴還算不錯,一鍋白菜蘿卜,還放了一些火腿片,基本上一大碗能有三五片,已經很良心了,甚至比后世的某些食堂要好得多。
只是當趙桓拿起米飯,立刻皺起眉頭,但他也沒多說什么,而是泡著菜湯,吃了一大碗,隨后返回了城中。
李邦彥忍著粗糲,也吃下去了,可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
這位李太傅再也不敢遲疑,連忙去詢問,一直到了半夜,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憂心忡忡來見趙桓。
“官家,這一批軍糧就是胙城本地的,是轉運使羅汝輯負責押運的。”
趙桓眉頭一動,“你給他下令了嗎?”
“沒!老臣沒敢通知他。”
“為什么?”
“因為,因為羅汝輯是萬俟卨推薦的,而萬俟卨……是,是老臣薦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