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犯了個錯誤,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他低估了蘇軾在這個時代的影響力,也低估了三蘇的威名……一百多年,趙宋王朝,文治武功……刨去后兩個字,前面兩個字就落在蘇軾身上,大蘇學士的詞,最多加上六一居士的文章,就是多數人眼里的宋朝。
還真別抬杠,不也有很多人對唐朝的概念就剩下李白和杜甫嗎?
趙桓對蘇軾的評價,幾乎是打碎了所有人心目中的偶像……你敢說東坡先生不行?我看是你眼睛瞎了吧!
當然了,大家伙敢罵趙桓的還不多,因此只能把功夫放在替蘇軾鳴冤上面……趙桓說蘇軾在朝政上毫無建樹,就有人站出來,詳細論述,說大蘇學士治理地方有功,為人也好,學問也好,都是受了奸賊陷害,才沒法施展抱負……仁宗皇帝都說過,蘇家父子有宰相之才,仁宗豈能有錯?
還有人站出來,指責趙桓,說蘇軾既非新黨,也非舊黨……他才是真正看清楚了大宋的積弊,如果能重用東坡先生,大宋必定煥然一新,也就沒有什么靖康之禍了。
不得不說,這個角度的確新奇……只是有人看不下去,他們覺得把蘇軾抬到了這么高,實在是太過分了。
很快,就有舊黨中人站出來,炮轟小兒無知,亂國奸佞,都是新黨,舊黨諸君子才是捍衛了大宋根本,靖康之恥的罪魁禍首是蔡京,而蔡京眾人是新黨門下!
面對舊黨的攻訐,新黨也有不少勢力……他們紛紛起來,指責舊黨。
三派人馬,在報紙上你來我往,很有一種夢回熙寧的感覺。
黨爭,讓大宋再次偉大!
其實面對新舊黨爭,趙桓一直的態度都是壓制,他極其厭惡扯皮傾軋……不過三派鬧起來之后,趙桓突然改了主意。
“岳云,你說讓他們直接來一場大辯論,會怎么樣?”
岳云翻了翻眼皮,悶聲道:“我不知道。”
“為什么?”
“我看不懂。”岳云很老實道:“我看了他們的文章,早上的時候,我覺得新黨有道理,下午的時候,又覺得舊黨有理,到了晚上,還有人追憶東坡居士的音容笑貌……官家,你就高抬貴手,放我去大名府吧,要不去燕山府,去背嵬軍,我想打仗,我不想摻和朝廷的爛事!”
岳云痛苦地抱著腦袋,這種事情太殘酷了,他明明半點興趣都沒有,為什么要逼著他啊?
趙桓緩緩走到了岳云的前面,還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
“正因為如此,你才要真的弄明白了……這是個最緊要的時候,你想清楚了,看明白了,甚至以后能幫到你爹,知道嗎?”
提到了老爹,岳云終于勉強打起精神。
但是說到底,他還是糊涂著,不明白這幫人到底在爭什么?
“你不懂,朕就給你仔細說說。”趙桓拉著岳云,在臺階上隨便坐下,趙桓略微思忖,“咱們先說司馬光吧……其實最初的時候,他也覺得需要變法,甚至還推薦過王舒王……他們那一代人,大多因為西夏立國,感受到了奇恥大辱,有奮發圖強,變法興國之心。”
“哦!”岳云遲疑道:“那,那為什么他又跟王舒王成為了新舊兩派?”
“這就要提到變法推行之后了,王舒王的種種新政,激起了許多守舊老臣的反對,其中也包括司馬光,而且司馬光還有個理論,他說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趙桓笑吟吟看著岳云,“聽懂了嗎?”
岳云撓了撓頭,“貌似懂了點,司馬光想跟以前一樣,對嗎?”
“嗯,那你說彼時的大宋需要改變嗎?”
岳云鄭重點頭,“應該需要改變……不然怎么會誰都打不過?”
趙桓咧嘴一笑,“是啊,你都能想清楚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復雜的?”
岳云更糊涂了,“那,那為什么吵了這么多年啊?他們閑得慌?”
趙桓深吸口氣,從爭吵的內容來看,的確是閑得慌……但是古往今來,比這個無聊的爭吵,還有的是,甚至不只是爭吵,打了上千年的,也不是沒有。
趙桓戳著岳云的小腦袋,意味深長道:“所以說啊,決定人們行為的,不是腦袋,而是屁股!屁股坐在哪邊,自然會向著哪邊的。”
趙桓說完,轉身往后面走去,岳云低頭沉吟,突然抬頭,“官家,官家向著哪邊?”
“朕自然是在萬民百姓這邊,是在江山社稷這邊,是在長治久安這一邊!”
曾經的趙桓,還承受不起爭論帶來的撕裂,大宋朝也承受不起,伴隨著北伐初步勝利,至少趙桓有膽量面對這個問題了。
爭吧,讓你們三派敞開了爭,看看最后能爭出一個什么結果來!
趙桓不知道的是,此時正有個蘇軾的同鄉,出離蜀地,跋山涉水,趕往京師。
這個年輕人叫虞允文,他家的祖上是唐初名臣虞世南,虞允文的老爹也是朝中官吏,按照過去的經驗,他是可以直接恩蔭入仕的。
虞允文也是這么打算的,既然能躺贏,又何必奮斗呢!
而且留在家中,還能孝養雙親,其樂融融,有什么不好啊!
由此可見,虞允文的志向絕對稱不上遠大。
奈何凡事都有意外,趙桓掌權之后,自然是不斷調整規矩,恩蔭什么的,根本不存在的,對待地方官吏也十分嚴苛……虞允文的老爹就因為軍糧失期,被罷免了官職。
一夜之間,少爺當不成了不說,家業中興的重擔都壓在了虞允文的肩頭……這回想躲都躲不過開了。
他只能乘船出蜀,一路順流南下……說起這條水路,還真是神奇……李白曾經走過,幾十年前,蘇軾也曾經走過。
如今虞允文追尋著前輩的腳步,也離開了巴蜀,輾轉進京……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考科舉,謀個官職,延續他們家族的榮光。
虞允文進京之后,不聲不響,先找個了普通的客棧住下,隨后又去各地的茶樓酒館,打聽消息,看看有什么議論,能不能嗅到風向,預估一下科舉的走向……
“朋友,我看你遠路而來,十分辛苦,你也就別費事了……我跟你實說了,官家前些時候說大蘇學士有文采,不能為官,尤其是不能決斷國家大政。因為這事各派都在爭論不休,還都在說,科舉到底行不行……現在誰都知道,接下來的科舉,考的就是新舊之爭,就是科舉取才,你在這上面下功夫,必然無往不利。”
虞允文聽完之后,深深一躬,“多謝先生指點,晚生拜謝。”
對面的人微微一笑,“用不著客氣,我聽得出來,你是巴蜀的人,多替大蘇學士說話,我這人沒別的,就是喜歡大蘇學士的詞作,可不能讓他受委屈了。”
敢情這位還是蘇軾的粉絲……想想也不稀奇,此時的蘇軾可不只是大宋的明星,在金國還有個金富軾哩。
由此可見,大蘇是絕對的國際巨星。
既是自己的老鄉前輩,又有那么大的名氣,該怎么做,似乎一目了然了。
虞允文回到了住處,憋了三天,一篇文章寫好,隨后又是兩天,在消息報上,頭版頭條,刊登了虞允文的文章。
這一篇文章刊登出來,瞬間引爆了輿論,堪稱現象級爆款作品了。
虞允文寫了什么呢?
蘇軾在嘉佑制策當中,提出今世有三患終莫能去……他針鋒相對,提出求強兵,求豐財,求澤吏。
很顯然,蘇軾認為的三患,就是冗兵,冗官,冗賦,和當時世人的看法,完全相同。
但是在王安石變法之后,蘇軾卻稱贊仁宗朝,持法至寬,用人有敘,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
這就很玄妙了,你在仁宗朝寫文章,痛批三冗,怎么到了神宗朝,就覺得仁宗朝很好了?
莫非是故意尋章摘句,誣陷大蘇?
再往下看,蘇軾曾經還稱贊過商鞅變法,認為其人專,其政一……故此才能變法成功……此時的蘇軾,是鼓勵變法者學習商鞅,以一種壯士斷腕的魄力,一往無前,推進變法。
但是到了王安石變法期間,他又說君子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顯然,此刻大蘇所說的眾心僅限于士紳官吏、豪強地主,至少也是士林眾人,并不包括普通百姓,不然大蘇也不會攻訐王安石,說他壞祖宗之法。
很難想象,一個曾經盛贊商鞅的人,居然會批評破壞祖宗之法……
如果說這些或許可能還有誤會,但是在抑制兼并這件關乎封建王朝生死的大事上,蘇軾也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了反反復復。
他曾經痛心疾首地指出“有兼并之族而賦甚輕,有貧弱之家而不免于重役。富者地日以益而賦不加多,貧者地日以削而賦不加少。”
等到了王安石推動變法的時候,蘇軾竟然又站出來,主張結人心,并且說“子產焚《載書》以弭眾言,賄伯石以安巨室”。
除此三點之外,蘇軾還曾經極力主戰,可是到了王安石變法期間,卻又說好戰必亡,甚至他還說不管勝敗,都有災禍。
他還有個驚天地泣鬼神的論斷,“勝則變遲禍大,敗則變速禍小”。敢情在大蘇學士看來,打勝了反而災禍更大了。
虞允文寫了這么一篇文章,要是沒點動靜,那才奇怪呢!
兩位國舅親自出馬,“小虞先生,去我們那住下,你放心,我們兄弟會保護你周全的。”
虞允文悶頭無言,他說的都是真話……要知道他可下過苦功夫,研究東坡先生的,怎么還不讓人說實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