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樞相……自從宋金開戰以來,以身殉國的將士有多少?”
張叔夜悚然躬身,苦道:“算上西軍人員,歷次戰斗,總的損失不下五十萬……便是御營,也有二十萬以上的損失。”
“為什么不算西軍?”趙桓又一次硬邦邦道,張叔夜為之愕然,西軍怎么回事,誰都清楚……不管是種家,還是折家,姚家,他們的表現都算不上好,尤其是姚平仲,還當了逃兵,后來更是成了漢奸,作為大宋最早的依仗,西軍著實拉胯,甚至讓人羞于提起。
“張樞相,這幾年朕親自記錄殉國將士,不算這一次戰役,也不算岳帥打進燕京……總計有三十二萬五千八百余人,其中西軍有十七萬出頭,許多將士已經查不到全名,只知道張大郎,李三郎一類的……還有人干脆只剩下一個綽號,什么大眼,鐵頭……不管如何,朕都如數記下。提到西軍,不要想著那些擁兵自重,畏敵不前的將門敗類。要記住這些普通人,是他們在國家最危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在明知必敗的時候,還舍死忘生,奮勇當先,這些人都是國家的脊梁。”
張叔夜羞愧低頭,“老臣知道,老臣一定讓樞密院妥善核實,一一予以撫恤,不漏掉一個有功之臣。”
趙桓點頭,卻又不滿足道:“除了這些將士之外,還有各地義軍,以及那些為了后勤犧牲的民夫,全都要記下來。每一個縣,每一個村,去仔細核實。我們要把他們的名字留下來,放到國史館,放到人們的心里。”
趙桓沉聲道:“紀念死者,是為了以后不重蹈覆轍……是為了有朝一日,在國家危亡的時候,還有人站出來,舍生忘死,捍衛這個錦繡山河……我們記錄的越詳細,做得越細致,日后挺身而出的英雄就越多。這是為了子孫后代的大事……耕讀只能傳家……英雄才能衛國!國不亡,家不滅。這個理兒,大家伙要想明白了!”
趙桓已經很少如此長篇大論……不過這一番話,卻是從心里掏出來的,諸位宰執聽在耳朵里,也默默記在了心里。
人性固然自私,可人性也是復雜的,千人千面,誠然,多數人是怯懦的膽小鬼,但也不乏勇毅的猛士,善良的好人。
多數人自私是人的本性,少數人無私,也至少是人的一種本性。
但災難來臨的時候,往往是少數的勇士,保護了多數平庸的人。
向英雄獻上敬意,保留一口正氣,捍衛一條底限……在某個時刻,真的能保護平庸平凡的你!
“光復兩河,恢復燕云之后,朝廷的首要政務,就是要好好反思這場歷時六年的刻骨銘心的大戰……從里往外反思,從骨子里尋找根源……不論朝野,都該坐下來好好想想,我們是怎么輸的,又是怎么贏的,今后該何去何從……如果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就不免重蹈覆轍!”
“關于這件事,朕準許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哪怕是說天子德不配位,朕都認了!”
趙桓話音剛落,群臣震驚,呂頤浩老淚橫流,跪在了地上。
“官家,當初金人圍困京師,危在旦夕……天子力挽狂瀾,整軍經武,砥礪人心……九五至尊,親自拜祭殉國將士,不惜下跪行禮,傾盡宮中財富,厚賞士卒……官家所作所為,已經是無可挑剔。官家圣主睿智,皆是臣等無能……皆是天下士人豪強,太過貪婪,壓榨百姓,奢靡享樂,腐朽萎靡,沉溺黨爭……以至于人心離散,朝野紛爭不斷,面對金人,竟束手無策,幾乎亡國!”
呂頤浩抬起頭,腰背挺直,看了看其他的宰執重臣,冷冷道:“諸公,亡國教訓,刻骨銘心……切莫以為光復故土之后,就能懈怠懶散,故態復萌……變法要繼續推行,富國強兵,旦夕不可懈怠!”
官家和首相表態,其余眾人,紛紛跪倒,肅然領旨。
待到一切交代清楚之后,趙桓急忙伏身,把一個個老臣攙扶起來,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朕剛剛也是有關而發,借著吳元豐殉國,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了,或許嚴厲了一些,但是……你們必須聽進去,切莫當成耳旁風!”趙桓又繃起了面孔。
呂頤浩連連躬身,“官家深謀遠慮,一錘定音,便是臣等也是茅塞頓開,終于想清楚了。”
張叔夜跟著笑道:“是啊,官家所言,讓咱們好好反思,我以為應該寫一本書,詳細寫清楚,咱們敗在哪里,又勝在哪里……有了這本書在,足以提醒后人,時刻警覺,或許天下長治久安,就有了希望。”
劉韐也用力頷首道:“如此說來,這本是可是真的要好好修成才是!畢竟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啊!”
君臣之間談笑一陣,突然外面有了馬蹄聲……趙桓急忙道:“朕光顧著和你們聊了,竟然忘了真正的功臣……走吧,隨朕出去,迎接他們。”
趙桓邁著大步,出來之后,迎面看到的居然是岳飛。
快半年沒見,岳飛比以前瘦了不少,抬頭紋又深了一些,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別的。
“鵬舉,你來得不慢。”
岳飛急忙過來,單膝跪倒,行了大禮之后,起身懊惱道:“官家,臣,臣沒能抓到兀術,此戰未竟全功,還請官家見諒。”
趙桓微微一笑,“不礙的,兀術也算是當世半個豪杰,女真的奇男子……沒有那么容易死的。”
趙桓突然轉頭,看了看朝中諸公,“這場大戰結束,有太多需要整理的,按理說朕不該給大家伙添亂……可朕現在有點按捺不住,很想要前往燕山府,縱馬痛飲……諸公以為,該當如何?”
聽到趙桓這話,大家伙的眼睛都亮了,尤其是張叔夜等人,更是早就有這個打算……大家伙沉吟了片刻,還是呂頤浩先說道:“官家,這樣吧,讓老臣還有李尚書,再加上虞允文留下來,軍中讓曲相公留下來,我們保證妥善處置……官家可以先去燕山。”
趙桓頓了頓,略有些歉意,不過貌似也只能如此了。
倒是岳飛有些遲疑,“官家,燕山府遭逢火災,行宮已經燒毀了,臣忙著攻城略地,并沒有來得及整修,官家過去,只怕依舊要在軍營,住帳篷,此刻燕山府還是很冷的,臣唯恐傷損龍體。”
趙桓哈哈大笑,“別說龍不龍的,朕一個大活人,沒有那么脆弱……燕云之地,念叨了這么多年,朕是等不及了!”
其余眾人,無不點頭。
“既然如此,那還等什么。”
趙桓招呼文武諸臣,策馬北上。
君臣走河間府,經雄州,過巨馬河……一路長驅直入,毫無阻礙。
張叔夜立身馬背,舉目眺望,忍不住微微感嘆,“老夫早些年沒有去遼國出使……不知道彼時渡河諸公,可曾想過,有朝一日,能光復故土!”
劉韐忍不住長嘆,“我沒出使過遼國,但我也在河邊踟躕啊!”
眾人立刻想起原來當年劉韐擔任過河北經略安撫使,負責防備金兵。
彼時趙佶花了一百萬,買回了幽州,享受了短暫的光復快樂……童貫還因此封王,趙佶又多了一樣能吹噓的資本,粉飾他的豐亨豫大。
只不過夢太短暫了,而且醒來之后,金兵南下,所向披靡,立刻變成了大宋君臣的噩夢……
趙桓在馬背上,長嘆了一聲,“不管是贖來的,還是談來的……都不如打來的牢靠!”
“燕山府,是大宋的了!”
趙桓說完,縱馬馳騁,踏冰渡河,來到了燕云之地。
在趙桓背后,朝中宰執,軍中諸將,包括韓世忠,岳飛,劉锜,還有張榮等人……大家伙臉上笑容燦爛,迎著寒風,毫不畏懼!
他們甚至舍不得慢下來,哪怕年紀最大的張叔夜,都一再催促。
終于兵馬到了燕京城外,留守燕京的諸將悉數趕來迎接……趙桓不斷掃視人群,唯獨缺了一個人。
“張,張相公呢?”
張俊急忙向前一步,滿臉悲戚,“回官家的話,就在前天夜里,張相公走了。”
岳飛臉色也驟然一變,他忍不住道:“官家,張相公自海路來到燕山之后,不斷巡視疆土,安撫將士,鼓勵人心……臣,臣勸他多休息,張相公卻是只說能到燕山,此生無憾。”
趙桓忍不住長嘆……又一位老臣走了……趙桓似乎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只能道:“先進城吧,回頭朕去拜祭張相公。”
趙桓催馬向前,距離燕山府越來越近,就在趙桓即將進城的時候,突然從東北方向,一前一后,兩只海東青肆無忌憚掠過……
趙桓斜著看了一眼,突然面目猙獰,厲聲道:“把這倆畜生射下來!”
官家話音剛落,韓世忠和岳飛幾乎同時取出了弓箭,隨后諸將一起舉弓,兩只海東青發出凄厲的聲音,急速攀升,終究躲不開,重重墜落在趙桓的面前不遠處!
趙桓只冷哼了一聲,便昂然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