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趙桓選一種最值得尊重的動物,大約就是二師兄了。別看豬長得蠢蠢的,但是這玩意產仔多,出肉多,不挑食,尤其是傳統的大黑豬,還相當皮實,不容易得病。
幾乎算是一種很完美的肉食供應者了。
“一個農家,怎么算是過得不錯呢?朕以為首先要有一塊地,至少能提供基本的口糧,不至于餓肚子。然后再有一處房子,不需要磚瓦房,就是土坯的就行,這種房舍冬暖夏涼,還十分便宜。再有就是要有一些牲畜,比如養幾只雞,幾只鴨子,平時能吃上雞蛋。到了過年的時候,能殺一頭豬,全家能吃到肉。”
“衡量農家,是不能用錢的,那樣算容易出錯,看不出真正的生活水平……朕想問你們,如果以朕說的標準衡量,大宋百姓有多少能達到的,你們誰能跟朕說說看?”
趙桓連著問了兩遍,所有朝臣都寂寞無聲。
哪怕那些素來號稱了解民間疾苦的,此刻也無言以對。
趙官家的標準不高,有田產,有房舍,有一點雞鴨豬狗,一年到頭,能吃一口肉,僅此而已。
相比起一頓飯上萬只羊的太上皇,根本是云泥之別,不在一個次元。
就是這個標準,號稱歷代最富庶的大宋朝,能有幾家達到?
號稱為民請命,滿朝的正人君子,就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回答不出來嗎?
趙桓放下筷子,沉著臉,默然無聲。
突然,在文官之中,有一人站起,正是戶部右侍郎陳康伯。
“好教官家得知,按照官家的標準,只怕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他的聲音宛如重錘,打在了不少人的心頭,有些良知的已經紅了老臉。
何栗眉頭挑了又挑,卻是沉聲道:“陳侍郎,剛剛經歷戰亂,民生凋敝,也是情理之中,過些時候,會恢復過來的。”
陳康伯搖頭苦笑,“何尚書,這和戰亂沒什么干系……放在靖康之前,怕是要不足千分之一!”
“荒唐!”何栗把臉一沉,“你這是說靖康之前,連民生都凋敝到了極點嗎?那東京的繁華又是怎么回事?”
陳康伯昂著頭,凜然道:“何尚書,靖康之前,東南方臘作亂,山東梁山作亂,兩淮,荊湖,嶺南,巴蜀,陜西……處處烽火,無一不亂。倘若有十分之一的百姓,能夠像官家所言,可以安居樂業,能吃得上豬肉,又怎么會遍地烽火?”
“要讓我說,這幾年雖然有戰事壓著,雖然不斷增加稅賦……但是由于土斷均田,由于攤丁入畝,由于整頓得當……民生比起從前,還要好不少!”陳康伯痛心疾首,“如果只是看東京,只看汴河兩岸,大宋就是天上之國,可稍微多走十里,或是到汴河的橋下看看,就知道靖康之前,大宋已經是百病叢生,幾乎到了亡國邊緣。就算沒有金人南下,遍地的亂民,也能殺入開封,斷送了大宋江山!”
陳康伯這番話那是相當刺耳,等于把豐亨豫大的最后一點面皮也給撕扯下來……往大了說,甚至是把北宋一百多年的文治,給扒了個底兒掉!
這個道理也不復雜,只要把鏡頭放在胡適和林徽因身上,也能得出那是個讓人神往的美好時代……畢竟只要鏡頭夠小,在便便里面,也能找到金子的。
所謂大宋是最富庶的王朝,不管舉出多少數字,但很少有人能回答一個問題,占大宋九成以上的普通百姓,當真過得就比唐代好?比明代好?
說到底,就連講大宋文治好,百姓富庶,市場繁榮……這套說辭也是經不起推敲的。
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那些不愿意和官家走新路的朝臣,面面相覷之下,憤怒之中,還有那么一絲絲惆悵。
連最后的臉皮也沒了,還真是不留情面啊!
趙桓沉吟了一陣,突然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揪著不放了。朕想問問你們,需要多少時間,能讓三成百姓,過上朕說的日子?誰能告訴朕?”
這一次的沉默時間不長,還是陳康伯,他憤然道:“官家,要讓臣說,如果還是現在這樣,只怕再過幾十年,也未必能行!”
聽到他的話,趙鼎再也坐不住了。
陳康伯這人很特殊,算起來他是和萬俟卨一起得到趙官家賞識的人,絕對的干吏能臣。只是后來萬俟卨倒臺,牽連到了陳康伯的不少同僚,弄得陳康伯形單影只,沒人幫襯,所以升官就慢了,讓張浚胡寅等人后來居上。
可換個角度來看,在萬俟卨等人倒臺之后,陳康伯依舊能夠穩固立身朝中,甚至干到了戶部的第三把手。也足見他的厲害之處,
今天的突然爆發,也是恰如其分。
“陳侍郎,官家勵精圖治,朝臣也都盡職盡責,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善民生嗎?”
陳康伯拱手懇切道:“趙相公,下面的官吏有多兇悍貪婪,想必趙相公心知肚明。他們就以壓榨百姓為樂,盤剝之狠,手段兇殘,不消多說。誰家的日子過得好了,立刻就有一幫蚊蟲趴過來吸血,有這些人在,如何能真的讓百姓過得好起來?”
趙鼎吸口冷氣,反問道:“陳侍郎,你言之鑿鑿,不會是說空話吧?你可有良策?”
“有!”陳康伯朗聲道:“只是我的辦法只能算是借花獻佛。
“什么意思?”
“就是官家在真定府已經做得那些……興學,教化百姓,或許有個十年八年,百姓讀書懂禮,能夠抗衡下面的胥吏,還有讀書人越來越多,朝廷可用的人才也越來越多,或可盡數攘除地方胥吏,從上到下,徹徹底底換上新人,再造乾坤,澄清宇內!”
好容易趙桓不整活兒了,陳康伯卻是一番驚世駭俗之論,嚇得朝臣們心臟嘭嘭亂跳。
毫無疑問,這要是以前,陳康伯的下場肯定很慘。但是在這個當口,他說的再過分一些,也未必會怎么樣。
至少明面上的舊臣已經走了,還剩下的朝臣之中,不少都是想和趙官家一起,轟轟烈烈,干一場事業的。
陳康伯徹底否認過去,又把興學和吏治提出來,等于給接下來的事情,指出了方向。
不出意外,隨著劉汲的離去,陳康伯越過左侍郎,執掌戶部,成為大宋財相,幾乎板上釘釘。
很顯然,自從趙桓提升武學地位,重新闡發氣理之說開始,醞釀的風暴政潮,已經以趙官家的階段性勝利告終。
不要低估反對的力量,卻也不要低估一位中興圣主的號召力。
事到如今,能夠約束趙桓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陳侍郎,你的這番高論朕是認可的。可朕想說事緩則圓,朕一道旨意下去,讓滿世界興學,當真就能成功?朕要求撤換胥吏,換上一群新人,新人就不會害民自肥?這些事情都不好說,朕也不敢貿然動作啊!”
眾人一愣,什么意思?
趙官家自己叫停自己了?
難道趙官家也是那種奉行中庸之道的人?
一味反對,這位便會拼了命推動,可你要說說得比他還狠,超出了他的預估,他就會退縮,猶豫?
要真是這樣,那可就找到了對付趙桓的辦法啊!
就在大家伙暗暗竊喜的時候,趙官家突然一笑,“說來說去,還是要做起來。推行全國這是不能著急的,畢竟王舒王的覆轍,朕還不想跳下去……但是朕琢磨著,可以在長城沿線推行。”
趙官家終于把目光放在了武將身上。
“剛剛朕還沒有問你們,有人想不想回鄉,不跟朕走下去了?”
武將這邊面面相覷,韓世忠憤然站起。
“官家,大宋的武人忠心耿耿,心目中只有一個太陽,那就是官家!臣等舍身赴死,追隨官家,此心不改!”
韓世忠態度堅決,不容置疑,其余諸位大將也紛紛躬身,曲端更是不客氣道:“官家,靖康之前,可是文貴武賤,臣等不過是牛馬畜生,豈能連這點事情都拎不清?”
趙桓含笑,“話是好話,朕也相信你們……軍職改革的事情朕希望你們不要遲疑,朕要裁撤下來五萬人。”
幾位大將都意識到了,所謂五萬人,正是曲端規劃的數字,也就是說趙官家的這一刀不光是落在了文官身上,也同樣落在了武將身上。
甚至武人做出的犧牲還要更大。
只是趙官家手段高明,卻是讓眾人無話可說罷了。
“回官家的話,裁汰老弱,整軍經武,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說話的是吳玠,誠懇之中透著狡黠。
趙桓淡然一笑,“晉卿,你這又是裝糊涂了,如果只是裁撤老弱,朕辦武學,每年培養人才干什么?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一次朕是要真真正正裁掉一些人的……不過也請大家伙放心,長城沿線的村鎮已經準備好了,就地安置將士。按照功勞大小,從軍時間,授予土地。每一個將士組成的村鎮,都要安排學堂,要選拔新的官吏,妥善治理。”
趙桓笑道:“朕拿長城一線做試點,諸位愛卿不會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