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
樊清峰朦朧醒來,只覺渾身酸痛,大腦發沉。
就連十指的關節都不太給勁。
扶床起身,喝了一大口涼白開,也沒有緩過來。
但還是抓起了手機,疲憊的臉上硬是綻出了一絲光彩。
雖然昨晚沒想出破局之道,但寫作手法還是緩和了一些,上的也都是情節,暫緩了說教,又適當采用了一小點奇技淫巧,總該回暖一些的……
他就此點開了作家助理。
一行信息不打招呼地跳了出來。
昨日收藏增幅:687
樊清峰的雙眼微微一睜。
而后又漸漸耷了下來。
沒什么感覺,只是恍惚。
恍惚占據了一切。
在這恍惚之中,他打開了最新章。
本章說:8個。
樊老師,快過了這段情節吧。
沒看正文,一人血書五代十國篇快點結束。
越寫越沒樊老師內味兒了,請代筆了吧?
有一說一,寫這種壓抑爆發的情節,人家醬爆寫的比你好太多了,樊老師你還是得諧啊!
樊清峰松下了手機,扶著床顫顫起身,一步步走向衛生間。
與此前不同,即便是神經病言論,他也沒有去刪。
李言是在下午醒來的,外面滿是孩子們的叫嚷聲。
他的第一件事,也是下意識抓出手機,點開作家助理。
還好……成績依然處于分類強推的增長曲線之中。
評論也還屬正常,前幾天碼出的情節還頂得住。
當然,這些也并沒使他輕松下來。
今天,必須把那個瓶口沖爆。
取了門口溫乎的蓋飯吃過后,他便給林珊璞發去了信息。
李言:今天起晚了,不用準備晚飯了,我繼續硬剛。
林珊璞:那夜宵宵?
李言:不要疊字。
林珊璞:犬寶寶,討厭厭!
李言:壞女女!
林珊璞:嘔……
林珊璞:那正好,我也多做點題了。
林珊璞:晚上十點再看吧。
李言:別管我,你吃你的。
林珊璞:你也是……不要這么大壓力,大不了請個假!
李言:嗯。
對話就到這里結束了。
自家廚房里,正要煲湯下料的林珊璞,撅著嘴,低下了頭。
按照醬爆的話說。
是逼仄……
她感到很逼仄。
最初,她想打死老太監,綁也要綁著野犬碼字……
但現在,她只想讓李言好好休息一下,暫時忘記碼字……
自私的自責中,林珊璞突然一怔。
一個問題緊跟著冒了出來。
他到底是野犬。
還是李言?
樊清峰洗漱過后,坐在書桌前,依舊頭重腳輕,腦袋發懵。
到年紀了,果然熬不得夜,也不知父親當年是怎么挺過來的。
他舒了口氣,再次打開評論區,期待能有一些正面的鼓勵。
然而卻還是那些批評。
不得不承認,他很懷念。
懷念那些熱熱鬧鬧的網評。
再看野犬的書,不見衰減,依舊熱鬧。
從最新章的評論數來說,《隕落與新生》已經被超了三倍了。
不行了,必須拉回來……
樊清峰對五代十國的構想,本意從百姓切入,經帝王引申,以天下收尾。
計劃中是個壯闊的大篇章,單是民不聊生的部分,都準備寫個七八天的。
但現在看來,一天也要不得了。
在這種時候,他唯一能依賴的,也只有前幾天僅有的經驗了。
來一段后梁朱溫的荒淫生活,在奇技淫巧的同時,更深地挖掘主題。
此時的樊清峰,即便腦袋暈暈沉沉,卻依舊抓來了鍵盤,硬著頭皮書寫起朱溫醉酒后的暴行。
一行……
兩行……
兩行……
兩行……
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卻始終沒有寫到過第三行。
“不對。”
他垂下了手,滿是血絲的眼睛瞪向屏幕,沉吸著氣道。
“不對。”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為了刺激而刺激的故事。
完全不愿寫。
也完全寫不出。
這幾行字。
連野犬都不如,連喪家之犬都不是。
樊清峰推開了鍵盤,捂著額頭。
疲憊與失望逐漸占據了一切。
他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
樊清峰,你真的至于么?
為了那么幾聲千里之外陌生人的叫好,真的至于淪落至此么?
一個50歲的人,真的要用盡渾身解數,去討好20歲的人么?
或許,真的是不適合吧。
時代已不是那樣的時代,讀者也并非那樣的讀者。
文學。
或已降至下限以下。
那就是在我的能力之外了。
悲愴之中,秘書發來了短信。
樊老師,春節團拜會我幫您擋下去了,但大家還是希望您能發一句祝詞。
加油創作啊,我們等您回來!
看著這些,樊清峰的腦中立刻浮現出了協會的同志們。
他們大約正在籌備晚會吧。
高高興興地聯歡一場,朗誦幾首詩,靜候春節假期。
我是不是……
還是去一下比較好?
同志們大抵還是喜歡我的,別的不說,至少也會稱贊我的勇氣和創新。
他們都是有品位的人,多半也不屑于惡俗的網文,自然也都理解我的艱難。
想到這些,樊清峰死灰般的臉上,終于蕩出了一絲生機。
這便書寫起短信。
創作又不是水龍頭,偶爾還是要出去走走的。
寫書的事先放一放,你把團拜會的時間告訴我一下,我盡量出席。
正當他要發出信息的時候。
新的來信卻又跳了出來。
小島:看到樊老師深夜發文,十分敬佩,但還是要注意身體啊。
有任何煩惱或是不解的地方,歡迎隨時來電。
樊清峰一呆。
本欲按下“發送”的手指,也懸在了那里。
雖然他有一萬條理由可以安慰自己。
但這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
他在逃。
他當然知道,逃的結局很可能是封筆。
但與眼前的痛苦來說,封筆簡直就是一種解脫。
著作和論文都不少了,還有什么要貪的呢?
恍然之間,樊清峰已經迷迷糊糊拿起了電話,撥通了小島的號碼。
他還來不及考慮措辭,小島的問候已經傳來。
“樊老師,看到您為了不斷更,堅持到了那么晚,我是真真切切地被激勵到了。”
“我這里不是客套,您隨時有問題,都可以來電。”
聽到這些,樊清峰難免有些惶恐。
“小島老師,叫我清峰吧,不要再叫樊老師了。”
“你說的對,我不該這么寫的。”
“傷痕文學,已經是上個年代的事了。”
小島有些驚訝,頓了頓才說道。
“那我就叫您……清峰了。”
“其實我很喜歡你這段,一字不落讀完的。”
“有種當年看《溫故一九四二》的感覺。”
“哦?”樊清峰干嘆道,“差得很遠,小島老師謬贊了。”
小島當即一笑。
“總之,我是很佩服你能寫出這些的。”
“我們起航最頂尖的歷史作者,都不太敢碰五代十國的。”
“原因無它,黑暗,壓抑,混亂,且讀者了解度比較低。”
“穿越到這個歷史階段,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世者’。”
“但現在的讀者多半對這種苦大仇深,懸壺濟世的情節并不感興趣。”
“再者說,這種情節也很難出新意,同樣是苦大仇深,清末造反寫起來就利索多了。”
樊清峰也隨之一嘆。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本書啊。”
“不過我的出發點是見證歷史,并不改變歷史。”
“造反、濟世之類的,還是留給別人寫吧。”
“突然打擾您,其實……”
“小島老師,我可能要調整一段時間了……”
對面的小島,又又又一次沉默了。
他剛以為要進入正軌的時候,樊老師又又又一次脫軌而出。
“就是……要斷更休息一段么?”小島盡量不表露出失望的情緒,硬著頭皮問道。
“嗯。”樊清峰也盡量克制著消沉答道。
“大概多久?”小島又問道。
“無限期。”
“抱歉了。”
“不用對我抱歉,要道歉也是向讀者道歉。”小島一刻不停地說道,“這樣的話,您恐怕無法上架了,那個賭約雖然不太嚴肅,但是……”
“愿賭服輸。”
這一刻,小島突然有些鼻酸。
只要你寫下去,永不上架……你就永遠不會輸的啊。
樊老師,實在得令人心疼。
樊清峰卻似怕改變主意一般,緊接著說道。
“我晚些會宣布這個消息,并公開致歉。”
“小島老師,讓您費心了。”
“這些都好說……”小島緩過一陣后才說道,“樊老師,您讓我叫您清峰,就是說拿我當朋友了,如果是朋友的話,能告訴我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么?”
樊清峰一嘆,倒也不隱瞞,一五一十說了起來。
“小島老師。”
“我發現,現在的我,創作的時候,已經開始有意無意地討好讀者了。”
“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用一些奇技淫巧,收獲一些虛華的稱贊。”
“現在我的創作觀,好像正在搖搖欲墜,土崩瓦解……”
“我的立場一定是‘文以載道’,但真正做起來……卻又不由自主地朝‘嘩眾取寵’去了。”
“這種畸形的渴望,正在吞噬我的本心。”
“如果樊清峰這三個字,即將變成那樣。”
“不如就此消亡。”
這一次,小島很久沒有回話。
約莫半分鐘的沉默過后,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清峰,你的格局太大了,我降低一點。”
“到底是寫自己想寫的東西,還是讀者想看的東西?”
“這其實是所有作者的煩惱。”
“對幸運的作者來說,他想寫的,恰恰就是讀者想看的。”
“在我們行業,這就是天才俱樂部的入場券。”
“所以很遺憾,清峰,你不是天才。”
“你如果繼續創作,將永遠永遠,與99.9的作者一樣,因這件事而掙扎。”
“僅此而已,這個放棄的理由并不獨特,毫無新鮮。”
樊清峰,良久無言。
他感覺一層東西褪了下去。
隱約輕松了一些。
“你也是在勸我放棄么?”他問道。
“我是編輯,編輯偶爾會勸作者放下一本書……”
小島的聲音忽然一提。
“但絕不會勸作者放下筆!”
“讀者更不會允許你放下筆!”
“要放下筆的只有你自己!”
樊清峰一個哆嗦。
眼眶莫名酸楚
“現在的我很痛苦啊……小島老師。”
“每個作者都很痛苦!”
“我……感覺……要撐不住了。”
“每天都有書太監!”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理由撐下去……”
“我更不知道。”
“小島老師,你怎么這樣……”
“清峰,我這里可沒有雞湯,大多數作者都是來掙錢的,他們不會問我‘有什么理由撐下去’,只會考慮自己掙多少錢,所以我不屑于回答這類問題。”
樊清峰紅著眼睛顫聲罵道:“掙錢?你把我樊某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
“你不知道什么理由撐下去,難道也忘了為什么理由而走進來的么?”
“我為什么走進來……”
樊清峰忽然頭一揚,微微張開嘴,像是應激反應一樣說道:
“弘揚正風,文以載道!”
“就這?!”小島吼道,“正風就這么不堪一擊?道就這么沒了?你是要回協會,享受成百上千人虛偽的褒揚,還是在這里征服真正的讀者,哪怕只有一個!”
“啊啊啊……小島老師……我……我的能力實在是……”
“能力?夏娜并沒有告訴你,你的追讀峰值是野犬的12倍。”
“清峰,你他媽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強!!”
“我實話告訴你,即便陷入現在的窘境,你的追讀依然比野犬高!!”
“???可他的評論數……”
“他書里通篇都是梗,讀者都是老油條,評論熱烈一些很正常。”
“原來如此……”
“該說原來如此的是我,你原來是因為成績不如野犬才棄筆的?我瞧不起你,洪江先生更瞧不起你!”
“…………別罵了……差不多了……”
“哦。”
“再問一句,為什么夏娜不告訴我這些?”
“編輯沒有義務告知作者追讀數據,更無權透露其他作者的追讀,嚴格來說,違規的是我。”小島跟著輕笑道,“不過還有一點,夏娜更喜歡野犬,他們都希望你輸。”
“……他媽的……這個虛偽的女人。”
“清峰,你能信任的只有我。”
“豈止是信任,相見恨晚啊小島老師!”
樊清峰死咬著牙。
血氣,重新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是我窄了,視野窄了。”
“調整寫法,確定讀者能接受是對的。”
“但為了獲得贊賞,一味迎合,還談何文道!”
“小島老師,我明白了!”
“回歸初心,慢慢適應,慢慢改良。”
“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
樊清峰說著說著,腦袋突然一嗡。
這種絕處逢生,振奮重生的感覺……
有了!
他瞳色一閃,揚眉振臂道:“我知道后面要寫什么了!”
“好,不愧是你!”小島同樣激動地說道,“野犬的文我也在看,劇情進入疲乏期了,若兩章之內不見突破,必淪為凡庸之作。”
“嗯,我現在總算理解了,野犬小朋友所說的,每天都有人掙扎離場。”樊清峰咧著嘴冷笑道,“只是我很確定,走的一定不是我!”
“當然不是你……是醬爆!”
“哦對了,可惜了,醬爆可惜了……”
辦公室中,小島放下了電話,擦了把汗。
一抬頭,才發現門口夏娜正探身瞪著自己。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我那屋都能聽見你在喊。”
“有這么大聲?”小島長舒了一口氣,“樊清峰可真是不好對付……還好我摸到門道了,總之不要拿他當領導,拿他當中學生就對了。”
“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小島挑眉笑道,“三罵一夸,先噴得他自我懷疑,再突然提振信心,非常好用。”
“???一股子渣男味。”
“這才叫專業編輯,多學學吧。”
“嗤!”夏娜撞門而去。
小島并不知道,在外面偷聽的人里。
還有一個叫李格非的胖子。
三罵一夸?
聽起來像是那么回事兒。
李格非暗自記下了這個口訣。
回頭找狗子試試。
讓他感受感受,什么才叫專業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