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處,六皇子眼中盡是濕意,停頓了許久,才用暗啞的嗓音繼續道:“這幾日傳來的消息是說,這是最后一撥暗子,俱是精銳中的精銳,若前面得手,便隱而不發。這撥死士個個武器抹毒,俱是百草殺。”
廣南王世子想起那幾個從小陪著他們長大的小廝,音容笑貌還盡在眼前,如今卻是尸骨無存,就連眼前一處長大的六皇子,養了這許久,臉色依舊泛著白,顯得羸弱極了。
廣南王世子只覺得心里那股子怒火,摻雜著些說不出的憂傷,只雙手捧著兩頰,擺了擺頭,再擺了擺頭,仿佛要把心底里那些情緒都擺掉,才啞了嗓子問道:“可你這行蹤卻是如何暴露的?難不成我們身邊有暗樁?”
六皇子搖了搖頭:“我們身邊應該是干凈的,親近的小廝和護衛,如今還活著的沒幾個,均還替我試過藥,試過針。這撥人里面有軍中斥候,還不止一個,原是必殺之局。”
六皇子面色凝重,將之前觀中救人的經過前前后后說了一遍。
廣南王世子聽得面色直變了幾遍,才氣得咬牙切齒:“領兵將領都知道,軍中斥候,極為金貴的,不讓他們保家衛國,沙場御敵,卻在這里算計自家人,果真豬狗不如。”
六皇子沉聲道:“不知父皇知道此節,會作何想,如今表面上海晏河清,可內里的暗流,我總覺得,有些看不透。”
廣南王世子點頭道:“如今天家已經有了旨意,具體細節尚還不大清楚,你如今便只管先在此處養好傷,才是正事。京里肯定會有人來,等來了人,就能知道詳細情況了。”
六皇子苦笑道:“我這會兒跟個廢人也差不太多,還能如何?此次真是多虧萬壽觀諸位道長,還有那張家相救。聽說為了治我這傷,那小丫頭自己殫精竭力不說,還動用了君仙山藥行里,胡大先生存量不多的稀罕藥丸,原是用來給那丫頭自己補元氣的。這回這個人情,真是欠大了……”
廣南王世子聽的這節,便追問道:“你細說說,那小丫頭是如何救了這許多人的?”
六皇子略默了默,還是把自己知道的,打從第一個被救的說起,連同自己那無比尷尬的一幕,盡說了出來。
“這是,這是瘋了吧?”廣南王世子直聽得劍眉倒豎,直接蹦了起來。
六皇子只望著他,目色沉沉,不再言語。
廣南王世子一臉怒火:“她怎么能,她一個姑娘家,往后長大了,還要不要嫁人?”
“那你說還能如何?我們這些人,在那時候,是死是活全在她一念之間。若她不愿擔這干系,不給治,誰也不知道,誰也怪不了她。但人家是醫者,雖是女兒家,卻能不避嫌疑,我們這些要死的傷者,總不能說,我不要你治,不能壞了你的名節。”六皇子十分冷靜地說道。
“即便如此,怎能,怎能如此不顧羞恥?”
六皇子臉色倏然陰沉了下來,想起這些日子,她那纖細的身影,穿梭在他們這些糙漢子中,忙碌不堪。
那一張張瀕死的臉,再活了過來,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面對這樣的人,即便她是那么小,可那些被她拼命救下來的人,誰敢在她面前說個不字。
何況她那是絞盡腦汁,只為了他們每一個人既能活著,還能像從前一樣完整地活著。
六皇子前所未有地覺得,他那心,就這樣被那個纖細的身影所迸發出的無窮的力量所吸引,有時甚至忍不住眼眶發熱,不為生死,只為她奮力想讓他們活著的模樣。
“你這樣想,便落了下乘。”六皇子頓了頓,冷冷地接著道:“既如此,崢哥兒,你忘了她吧。反正你還小,以后能遇到無數賢良淑德的女子。你不配肖想這樣的女子。”
倆人打小兒一起長大,脾性相投,雖有過爭執,但六皇子從未用這種語氣對廣南王世子說過話,這讓他頓時有些呆了。
六皇子也不再理他,只道:“我乏了,要歇會,你也再去睡一覺吧!”
廣南王世子第一次看見這樣冷然的六皇子,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只那樣捏著拳頭,默默走了出去。
廣南王世子卻沒有再回房中,只是去了前院,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那些曾經熟悉的,卻再也見不到的臉,只覺得心情十分低落。
廣南王世子正漫無目的亂逛的時候,遇見秦念西和道恒診完脈走了出來。
廣南王世子見四下無旁人,直沖上去,把心里那句話問了出來:“你,你一個姑娘家,怎的如此不為自己著想,那樣替人治傷,往后……”
道恒見秦念西臉色變了變,立即上前一步攔道:“世子爺慎言,醫家面前,除卻生死,再無大事!”
“可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行的什么醫?”
秦念西瞟了他一眼,低低說道:“不勞世子爺費心,我自行我的醫,只往后,若碰到世子爺受傷,袖手便是。”
說完也懶得再理會廣南王世子,只跟著道恒,腳步匆匆,去了膳房。
廣南王世子腦子里只亂哄哄地一片,六皇子和秦念西的話,在他腦海里反復翻騰,他也不知該何去何從。
秦念西卻不以為意,傷者逐漸都好了起來,她這日子又恢復了從前的平靜愜意。
氣溫漸漸升了起來,櫻桃紅了的時候,菡萏院的薔薇開得正絢爛。秦念西一大早踏著晨露練完功,便雀躍著跑去櫻桃林摘了一小筐黃里透紅,晶瑩剔透的小櫻桃,送到了菡萏院。
嚴冰見秦念西近日里心情都很好,面色也是白里透紅,十分高興。讓婆子洗了那櫻桃,又拿了帕子細細給秦念西擦去了額頭上的汗水,嗔道:“想吃櫻桃便讓婆子去摘些來,何苦自己跑了去。”
“嬸嬸可真是,站在那櫻桃樹下吃櫻桃,看見哪顆紅了吃哪顆,才叫過癮。枉我特意摘了來讓嬸嬸嘗嘗鮮。”秦念西撒嬌道。
“我說怎么這么小一筐呢,還有些是黃的,感情好吃的都進了你腹中啊。”嚴冰打趣道。
秦念西揚了揚眉毛道:“嬸嬸,這櫻桃剛熟,我看了,明日肯定還有些要紅的,我明日帶嬸嬸自去那樹下吃便是。”
“你饒了嬸嬸吧,嬸嬸可沒有你那功夫,想吃哪顆,蹦上去就摘了,嬸嬸還得帶個梯子,那早熟的都是日頭照得好的,必在樹頂上,休想誑了嬸嬸去。”
“嬸嬸,你真是,看破不說破也不知,就不能縱了阿念這一回。”
秦念西和嚴冰兩人笑鬧了一番,才說回正題。
秦念西算好,嚴冰還有兩三日便要來月事了,如今她那玄黃已經使得熟練了,便可以給她施針了。若一切順利,這回月事過后,她身上的寒癥應是能夠全然祛除,再調養一番,便可下山了。
嚴冰似是連續幾個月排出那些黑色血塊,人也越來越精神,對秦念西的信任,已經到了忘記自己來清風院是為了治病這件事。只笑著說:“若如此,到時候怕是你要和嬸嬸一道下山一趟呢!”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道:“莫不是那尹姑娘要回來了?”
嚴冰點點頭道:“可不是,你和嬸嬸一起下山,就住嬸嬸家,讓嬸嬸好好疼惜疼惜你,給你做上幾身精致好看的衣裳,再置辦些漂亮首飾。許是練功的緣故,你這身量和通身的氣派,俱不像七八歲的女娃娃,若打扮起來,必是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秦念西笑道:“嬸嬸莫要哄我,我這通身的氣派,俱來自于我這身道袍,換了別的衣裳,只怕路都走不妥當。”
秦念西這話說得,直讓嚴冰心里窒了窒,眼神直直落到她那青得發黑的道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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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西卻是眨眨眼換了話題:“嬸嬸到底是讓我下山去瞧那尹姑娘,還是要去給我這個鄉下丫頭置辦行頭的?再說了,這事怕還是要讓我舅舅去瞧了才做得數,我不過是個瞧熱鬧的。”
嚴冰拉了秦念西的手道:“不若你趕緊去問問,我記得你舅舅當是見過那尹家姑娘的。這些都不管,你成日在這山中,嬸嬸走了,你更是連個伴兒都沒有,下山去住些日子散散也好,認識些同齡的小姑娘,往后也好有個來往。”
秦念西面露難色地瞇了瞇眼,她可不記得如何與同齡的小姑娘來往交好了,再說活過那一世,如今她對這些一點都不感興趣。
秦念西笑著說道:“嬸嬸,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瞧阿念在這山中,每日穿著這簡單的道袍,吃著粗茶淡飯,山中有果子,院中有花香,其實挺快活的。嬸嬸莫要擔心阿念!”
嚴冰聽了這話,有些訝然地瞧了秦念西許久,見她臉上帶著淡笑,神色間極其輕松自在,心里又默念著她剛剛那些言語,突然覺得,其中倒似充斥著許多質樸的大智慧。
嚴冰晃過神來,才覺得是自己想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兒,再說眼前這小女孩兒,在這世間獨一無二,有那么多本事,雖然不欲為人所知,可皎月之光芒,豈是星輝能夠掩蓋的。
嚴冰極認真看著秦念西道:“阿念,你說得對,你且擔待嬸嬸這個大俗人一回,往后,嬸嬸必不再提。”
秦念西只一派悠然笑意望著嚴冰,并不再多言語。
過得兩日,一切準備妥當,晌午,秦念西為剛泡過藥浴的嚴冰施針。
這一趟,因嚴冰是女子,觀中諸道皆不方便,只秦念西一人,請了秦醫婆和王醫婆二位,又叫了身邊的杜嬤嬤帶了兩個貼身的丫鬟幫忙,外頭廊下,趙嬤嬤領著十來個得用的婆子丫鬟聽吩咐。
為嚴冰施針,看上去輕松,實則非常兇險,一旦分寸掌握不妥當,造成帶下不止,則極有可能人命不保。而且這針法與驅毒也有所不同,是要驅盡全身寒毒,讓肌體通暢,血氣充盈。所以秦念西慎重萬分。
比起秦念西的慎重,嚴冰反而顯得很輕松,直安慰她莫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她越是如此信任,秦念西越是面沉如水。
那秦醫婆見過秦念西施針多次,頭一回如此緊張,又見那些穴位配比,那針法,竟是自己前所未見,忍不住一顆心也跟著七上八下,卻是一聲不敢吭,只仔仔細細按吩咐做事,一絲兒也不敢走樣。
那王醫婆更是第一次見識秦念西的本事,直看得雙目圓瞪,一張嘴從來沒有合上過……
秦念西灌了真氣,彈了那玄黃出來,又收了全身各處的素玄黃針,診過脈,確認無礙之后,心里那絲惶恐才終于沒有了,眼中的笑意才顯了出來,那秦醫婆提在嗓子眼的那顆心,也跟著放了下來。
此后幾日,嚴冰身體里所有寒流,自四肢百骸匯向一處傾瀉而出,秦念西每日也不回自己院中了,只守在嚴冰身邊,生怕一個不妥鬧出大事來。
到得第五日上,秦念西見那血塊消失,血色逐漸轉紅,長長呼出一口氣,開了個方子,讓秦醫婆去煎了來,看著嚴冰熱熱地喝下去。
這幾日里,嚴冰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里,正在發生著一些奇妙的事情。只覺得身體越來越輕,卻也越來越干涸。隨著這碗藥喝下去,卻像是無限熱流注入體內,填補了四肢百骸流出的那些能量。
第二日,那血便止住了,緊接著,秦念西又連續為施了七天針,每日又讓王醫婆按照自己給出的穴位配比對嚴冰施灸。
嚴冰的面色明顯一日日好起來,人也從全無力氣,只覺渾身空蕩蕩的,再被慢慢填滿,精氣神回來,然后只是有些發軟,再到能坐起來,然后下地走動,到得第七日施完灸,渾身暖洋洋,十分舒坦,竟有種神清氣爽的重生之感。
邊上陪著的丫鬟婆子,看得自家少奶奶面色再無從前那般萎淡無光,唇間也有了血色,只忍不住喜極而泣。
王醫婆和秦醫婆只覺簡直就是起死回生,再從頭去翻閱那脈案,又討論了一番,再就不懂之處請教了秦念西。
秦念西解釋了其中道理,遂又笑道:“此雖個案,除卻其中鄭氏針法,阿念想歸納其中醫治之法,若遇尋常寒淤之癥,以二位前輩之本事,也可盡治了。不知二位前輩是否愿意,相互取長補短,于此道上往前走走,甚至教導觀中眾醫婆,俱得精進?”
秦醫婆和王醫婆忙屈膝,秦醫婆年長,率先開口道:“在姑娘面前,不敢自稱前輩,便是能習得姑娘本事之一二,也是大幸,但憑姑娘吩咐便是。”
王醫婆也屈膝道:“蒙姑娘不棄,但憑吩咐便是。”
二人心中話雖未出口,卻俱是心中激蕩得發熱……
秦念西看著二人眼中閃爍的光,淺笑嫣然做了一番吩咐,又給二人分了工,二人俱都點頭應諾,從那天開始,便按照秦念西的吩咐,做起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