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花開得正好的時候,秦念西去看了阿升,橘色的花朵一簇一簇,在勃勃的綠葉托底之上,爬滿了小院的圍墻。
這一天,孫大特意沒有出門,和孟娘子一道,雖是舊衣舊裳,卻穿得十分干凈。
一家三口極恭敬地把秦念西和秦嬤嬤以及韻嬤嬤一起迎了進去,孫大十分鄭重請了秦念西上坐,孟娘子又端了茶水出來,這一系列的小心翼翼,直把秦念西三人弄得有些發懵。
孫大帶著孟娘子和阿升,齊齊沖秦念西跪了下去,嚇得秦念西忙站了起來,退到一旁。
孫大先拜了拜,才道:“姑娘還請上坐,實是不知該如何表達對姑娘的感激之情,小的一家才出此下策。姑娘的身份,雖沒有明說,但小的大概齊也能猜出來,雖說此舉極其不敬,但小的們,只是懷著一腔感激,絕無他意。”
孫大跪直了身子,又從懷里掏出三張紙,遞到秦念西面前:“這是我們一家三口的身契,雖說小的們都是賤命,不值什么,但姑娘既要傳醫術與阿升,像我等這種無根浮萍,是最令人忌憚的。”
我們也知道,像姑娘這樣的人家,一般不會隨意收奴收婢,但小的們實在沒有別的,可以表達這滿腔對姑娘的感激之情,還請姑娘慈悲,便收了我們一家三口,也算是讓我們,從今往后,有個托庇之處。”
“如此,阿升便能安心向姑娘學醫,姑娘也能心里有底些……”孫大說著,又領了孟娘子和阿升一起去拜了下去。
秦念西聽得這處,心念動了動,坐回那主坐上,先笑著讓三人都起了身,又拉了阿升到跟前,抖了抖那紙張問道:“阿升知道這是什么嗎?”
阿升點點頭道:“姐姐,阿升知道,這是身契,就是以后阿升一輩子都要聽姐姐的話,比聽爹娘的話還要聽。”
秦念西笑了笑:“那阿升可知道,若是姐姐收了這身契,往后阿升就真的只能聽姐姐的話了。”
阿升一臉茫然:“姐姐,阿升聽不聽你的話,和這張紙有什么關系,姐姐對阿升最好了,姐姐說什么都是對的。”
秦念西摸了摸阿升的頭道:“阿升真乖,但姐姐也不是說什么都是對的,你得……”
孫大忙道:“姑娘,阿升還小,往后慢慢教導吧,如今,這些事情太復雜,他還不懂,不如便這樣長大,往后懂了就好了。”
秦念西又看向孟娘子道:“天下最難得的,便是自由身,雖說是為了阿升,其實也大可不必如此,孟娘子,我們素日來往多,你也知道,我不拘這些俗禮的。”
孟娘子忙道:“姑娘切莫如此說,遇見姑娘,是奴家這一家子最大的幸運,如今還要教授阿升技藝,這天下好事沒有讓一家都占全了的理兒。”
“再者說了,我們從前雖說是自由身,但也是每日為那口米糧忙活,連個生病的孩子都養不活,自由不自由的,端看自家怎么想,姑娘這樣的主家,只怕是滿天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
秦念西微笑著點了點頭:“既如此,這雜院里人多眼雜,也不方便我教導阿升練功,待會兒,你們便跟著這位韻嬤嬤,回去找我院里的杜嬤嬤,往清風院里安置下來吧。”
秦念西說完,又示意韻嬤嬤收了那三張身契,便起身道:“既如此,倒不必急在一時了,你們收拾收拾,等在清風院里安置妥當了,咱們再開始吧。”
孫大一家把秦念西送了出門,孫大跟著韻嬤嬤,到清風院找杜嬤嬤去了。
秦嬤嬤跟在秦念西身后,往觀中過去,走到一處僻靜地方才問道:“先前孟娘子在我跟前探過話,我是料定姑娘不會收他們的,只不知姑娘是做何想。”
秦念西笑道:“孫大考慮的很周全,若他所說便是心中所想,這身契不身契的,不過一張紙而已。若是并非如此,言語行動之間,總會有所表現,這也算是看看人心吧。”
秦嬤嬤聽罷,略默了默才道:“姑娘想得極是,是老婆子想左了。這雖說不是收徒弟,可跟真收徒弟也沒兩樣……”
秦念西不再糾結這件事,反倒是問起了那個被帶上山的嬰孩如今的情況。
秦醫婆笑得雙眼旁側的皺紋都褶了起來,點著頭道:“要說,王娘子可真是,又耐心又好手段,孟娘子也有經驗,那孩子如今可好著呢,臟腑均長全了些,老婆子瞧著再有幾日,便該下山了。到底山上多有不便,這樣未足月的孩子,若能找個乳娘喂上兩三個月,便能強上許多了。”
秦念西一臉欣喜,拉了秦嬤嬤道:“咱們瞧瞧去。”
秦嬤嬤剛點了點頭卻又遲疑道:“姑娘這樣去,只怕不成,如今后頭院里不是女患就是女醫,觀中嚴令,童兒不能進去。便是法師們來幫手,也只能帶到側門單獨建出來的三間診室。”
秦念西聽了笑得眉眼彎彎:“行,那咱們去換身衣裳,嬤嬤陪著阿念走一路唄?這些日子,阿念許是錯過了好多熱鬧呢。”
秦嬤嬤一臉憐惜道:“姑娘每日上晌要顧著那院兒里的病人,下晌又要悶在屋里,把那一套一套的冊子都整理好,這才多少時間,老婆子瞧著姑娘這都清減了。”
秦念西渾不在意道:“嬤嬤,這后院里是誰定的規矩,倒是極有見識。”
秦嬤嬤笑道:“也不是誰一拍腦門子想出來的,就是起先孫大畫這院子里的草圖時,聽說是以后要做女醫館的,便提了這么一嘴。道齊師傅覺得極是合適,便讓他放手建。”
“后來老婆子和王娘子從山下回來,帶了那許多女孩兒和女患上了山,起先有些亂糟糟的,都沒理順,還惹了些閑話,觀中又忙了起來,老婆子幾個人便按照姑娘在山下那番布置議了議,沒找到道齊師傅,便報到了道恒師傅那里,他覺得挺好,便這樣定了下來。”
秦念西看了看韻嬤嬤,想起她在君山醫館把那個門守得極嚴實的事兒,點頭道:“嬤嬤們做得極好,既是如此的話,這守門上的事,只怕得有幾個健壯些的婆子,或者再有幾個能會些功夫的就更好。”
秦嬤嬤也一邊笑著看向韻嬤嬤,一邊點頭道:“就是這個話,如今門上還是觀中撥過來的幾個年青師傅,著實有些不方便。”
韻嬤嬤一臉警惕看著兩人:“姑娘,不會是想讓奴婢,再幫你們去守了這門吧?”
秦念西搖頭笑道:“那哪兒成,阿念如今到哪兒都離不開嬤嬤。”
看著韻嬤嬤一口提起來的氣又放了下去,秦念西又接著道:“不過呢……”
韻嬤嬤一聽還有不過,一口氣又提了起來。
秦念西也不再逗她了,笑道:“回頭阿念去找幾個婆子來,交到嬤嬤手上,嬤嬤幫著帶一帶,就把你在君山醫館那威儀,教給她們就行了。”
韻嬤嬤一聽是幫著帶人,便點了點頭,又覺得不對勁道:“姑娘,話說,威儀這東西,那是能教出來的嗎?”
秦嬤嬤呵呵笑出了聲,打著岔道:“嬤嬤,上回那個蜀地藥商家的兒子,你猜后來如何了?”
韻嬤嬤撇了撇嘴道:“那孩子定是救過來了唄,我一點兒也不好奇,我倒是想知道他那個缺心眼兒的娘,后來有沒有被休掉。”
秦嬤嬤面上笑意不減:“嬤嬤真是,人家好好兒的夫妻,怎么說休就要休掉的,那孩子他娘,后來學得可乖了,還求著我們幫她瞧了婦人科。”
“如今一家子都在山上住著呢,那婦人自家,捐了一大筆梯己到觀中,聽說人雖然有點勢利,可實際上,并沒有壞到根子上。”
韻嬤嬤繼續撇著嘴點頭道:“那倒是,她認慫認得挺快的……”
秦念西換好衣裳,瞧著韻嬤嬤還在打聽在君山時的病家,心下不禁有些感慨,像韻嬤嬤這樣戰時能沙場御敵的女戰士,究竟是更喜歡這種歲月靜好,關切一人一病之命,還是那些悍不畏死,拿命不當命的血戰呢?
秦醫婆帶著秦念西和韻嬤嬤從后角門,進了那個闊大的四進院子。
高大的院墻外頭,從山里移植了幾排竹子過來,院墻里頭,又沿著墻,移植了些大樟樹。從院墻到后罩房之間,有一塊大約三丈寬,五丈長的空地。
空地左側角上一口水井,旁邊還做了幾個池子,搭了個瓦棚,里頭牽了些繩子,外頭也牽了些繩子,今日天頭好,上頭零零落落,曬著些衣裳。
右側搭了個挺闊大的亭子間,夏日夜里,是個消暑的好去處。
再是兩排一樣大小的倒罩間,都是坐北朝南,門朝南開,前后都有窗,通風透氣,也有日頭能曬進去。里頭或是兩張窄床或是一張寬床,櫥子桌椅一應俱全,全是醫女們的住處。
秦嬤嬤笑道:“觀中的醫婆們已經盡數搬了進來,住的是后頭這一排,前頭這一排住的都是剛上山的姐兒們。”
幾個人跨出后院和四進之間的角門,秦醫婆指著那幾件正房道:“這便是日常教習之處,如今人還不多,只每日分了上晌和下晌兩課,幾位嬤嬤排了課,不看診的便來上課。”
“這些女孩兒們醫理上,若論書本上的東西,都差不多了,所及基本上也是上一個時辰課,便由一個醫女帶幾個女孩兒跟醫,等再過一陣子,基本上就都要跟醫了,這會兒當是都去跟醫了。”
“三進屋舍目前還空置著,往后再看看做什么用。一進院子連著左側的裙房,是專門看啞科的,二進院子連著右邊的婦人科,每一進院子中間都有院門,歸置得極好。”
秦念西跟在秦嬤嬤后頭,看著秩序井然的各處,忙而不亂的醫婆醫女們,有一種不真實的眩暈感,讓她駐足良久。
秦嬤嬤看著秦念西面上恬靜的笑容,卻只站在那眩目的陽光下默默看著周遭不動了,輕聲笑道:“姑娘,真好是不是,有一回,嬤嬤也是這么覺得,多少難得,咱們做醫婆的,哎……這一切,都是多虧有了姑娘。”
秦念西點了點頭:“嬤嬤,走吧,咱們去看看那個孩子,回頭,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秦嬤嬤點了點頭,往前頭帶路,進了一進最東邊那個偏房里頭。
屋里悄無聲息,那嬰兒當是在熟睡,善堂里跟來的張嬤嬤,看著秦嬤嬤帶著兩個人進去,笑著屈了屈膝。
秦嬤嬤幾人回了禮,秦念西去給那嬰孩把了脈,又見他如今很明顯貼了些膘,下意識點了點頭。
那位張嬤嬤看了秦念西好幾回,見她把完脈站起來往外走,才突然跪了下去,輕聲道:“姑娘可是那位秦家姑娘?奴婢張蘭給您請安了。”
秦念西看了看秦嬤嬤,見她搖了頭,便示意了韻嬤嬤去扶那嬤嬤,又笑著道:“蘭嬤嬤快請起來吧,您和我阿娘,可是舊識?”
那位蘭嬤嬤眼睛里開始翻涌著淚光,有些哽咽道:“姑娘果然是冰雪聰明,真好,我們姑娘到底,哎……”
她一聲長嘆之后,仿佛陷入了無限回憶:“奴婢這名字,還是姑娘給的。從前,我們姑娘經常來善堂,每回來,都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奴婢只比姑娘小兩歲,那時候,姑娘經常讓我喊她姐姐。”
“她去京城的那一年,奴婢也想跟著去,她說奴婢最會帶小弟弟小妹妹,應當留在這處,照看更多的孤兒,往后,她會回來看奴婢。”
“可姑娘這一走,竟再也沒有回來看過奴婢……”
秦嬤嬤和韻嬤嬤均有些心酸,秦念西眼眶滾燙,卻強忍住淚水。只有那蘭嬤嬤一聲聲壓抑的啜泣,一下一下敲在三人心里。
秦嬤嬤嘆了口氣道:“嬤嬤不要傷心太過,徒給姑娘惹神傷,姑娘到底,還小……”
那位蘭嬤嬤忙拿了帕子擦拭眼淚,又強把悲傷忍了回去,才深屈膝道:“是奴婢一時情難自禁,還請姑娘莫要難過。其實在君山醫館時,奴婢瞧姑娘第一眼,便覺得姑娘是……只當時人多眼雜,姑娘既不明說,奴婢也不能給姑娘多惹煩惱。”
秦念西深深吸了口氣,才道:“嬤嬤慮事周全,又極有愛心,極是難得,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待下晌,我再遣人來接您,家去說話,您看可好?”
蘭嬤嬤忙深屈膝道:“姑娘不必理會奴婢的,奴婢就是,就是……若是杜嬤嬤和趙姐姐還在您身邊,求姑娘讓奴婢見上一面,奴婢感激不盡。”
秦念西忙扶起蘭嬤嬤道:“嬤嬤不必如此,待下晌,我讓趙嬤嬤來接您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