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雍關內,為了這回大戰特意修的藥庫旁側的小賬房里,王三郎正一把算盤打得飛起,算著進庫和出庫的藥材數目字,突然門簾動了動,一陣冷風灌了進來,王三郎正感慨,要說這北地的涼風還真是,都入了春了,還……
見得大步跨進來的幾個人,王三郎突然愣了愣,猛地一下站了起來,連身后那個臨時做的凳子,都順帶倒了下去,驚得張家老祖仔細看了一眼這個賬房,怎么瞧著有點眼熟。
王三郎滿懷希望,往張家老祖身后再看了一眼,卻再沒見動靜,心里雖隱隱有些失望,卻也只能連忙繞過桌子,上前跪拜在地:“老祖宗請受三郎一拜。”
張家老祖一臉愕然道:“你,你不是在君仙山讀書?”
倒是道齊上前把王三郎攙了起來,王三郎見得反正后面就是道云和道齊,又連忙問了好,才解釋道:“三郎接了信,就從山上下來了,到京城過了年,就想往這北地來,正好舅爺要往雋城送藥材,我就跟著孫叔到了雋城。”
“雋城藥行里,都忙得不可開交,三郎轉了幾日,又對著輿圖想了想,就覺著,真正的大戰或許是在岐雍關,就想著若是真的要與素苫一戰,老祖宗和阿,阿念,或許會到岐雍關來,正好孫叔得了差使,要往這處送藥,三郎就跟著來了。”
“才來那日,正好趕上一場大戰之后,傷亡慘重,藥行里懂醫懂藥的盡數去了大軍駐扎地救人治傷去了,三郎沒什么本事,人又不熟,就攬了這總賬的差事。”
王三郎問一答十,說到最后,還是沒忍住,輕聲問道:“老祖宗,阿念,她還好吧?”
張家老祖見王三郎說自己跟問阿念,那點自在和緊張,顯而易見,倒是微微點了點頭道:“此時不是說話的時候,好不好的,回頭你自己問她吧。”
張家老祖說完這句,就往外頭去了,倒是王三郎聽得這句不咸不淡的話,差點沒高興得蹦起來,想想又覺著眼下這形勢,好像不太適合這么不穩重的高興,忙斂了斂面上快要收不住的笑,躬身拱手送了張家老祖和道云道齊三人出去。
秦念西在女軍舍中給鄒家大姐姐看過診,心中一片冰涼呆怔了許久,還是胡玉婷搖醒了她道:“素錦說的話,你聽到沒有?”
秦念西呆愣愣問道:“什么?”
胡玉婷有些焦急道:“大姐姐如今心脈盡毀,這情形,便是老祖宗來了,可能也沒法子,如今只能看有沒有辦法找到解藥,才有萬一之望。”
胡玉婷見得秦念西那很少見的眼睛失神的模樣,不禁想起從前家中老太爺囑咐過的話,連忙掏出兩粒還魂丹,讓秦念西吞了,又過了片刻,才見得她恢復了眼中的神采。
胡玉婷才對素錦道:“我們姑娘沒事了,素錦姐姐快說,是有什么事。”
素錦連忙道:“不知姑娘還記得嗎?我們將軍跟姑娘提過,她與城中琳瑯閣的董娘子,因塤結緣,交好多年。”
秦念西點點頭道:“大姐姐和我說過許多次,但是那位董娘子素日并不常來這岐雍關。”
“大概是素苫寇邊之前,剛出了正月沒多久,她來過,我們將軍和她見了一面,喝了些酒,回來后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怎的,一個人奏塤奏了許久,奴婢隱約聽將軍嘟囔,說是那位董娘子要嫁人了,此來是來告別的,后來,我們將軍,還,還自己奏著塤,落了淚……”素錦聲音壓得極低道。
秦念西和胡玉婷聽得一臉愕然,鄒家大姐姐那么剛強的一個人,這到底是因為至交好友嫁人高興得哭呢,還是因為喝了酒哭,又或是不舍而哭?
“這事兒大姐姐剛墜馬的時候,你沒報上去?”秦念西問道。
素錦搖頭道:“那時候將軍身邊圍滿了人,也沒人問這些事兒,只問頭幾日的吃食什么的,奴婢們都嚇傻了,哪里還記得這些事。”
秦念西心里隱隱有些不好的念頭,又問道:“后來呢,你沒派人去瞧瞧?”
素錦往外看了看,一臉苦澀搖頭道:“姑娘一直不醒,昏迷之后第三日,我們幾個就被關起來了,開始的時候光顧著憂心和害怕,后來就失了自有,再有,其實奴婢也是才剛姑娘問,才想起來這事兒稍微特別一點。”
“往年雖說那董娘子不常來,但是每回來了,總要小住上幾個月,我們將軍也經常夜里去和她見面,好像奴婢還沒到將軍身邊,將軍就已經認識了那位董娘子,這都多少年了,奴婢實在沒想起來。再者說,這是我們將軍的閨閣之事,我們將軍吩咐過,不可隨意透露她的日常。”
秦念西蹙眉道:“大姐姐有沒有說過這位董娘子是何方人士?”
素錦想了許久才道:“好像說是從西南哪個地方來的,說是家里是世代經營這些珍寶樂器什么的,因為戰亂,家中男兒盡數沒了,她為了支撐家里的營生,就接掌了家業。”
胡玉婷輕聲道:“這經歷,聽上去和大姐姐差不太多,難怪能交好。”
秦念西點了點頭:“大姐姐這樣的女中英雄,最是聽不得這樣的事,若是這位董娘子為人再有趣些,又和大姐姐有共同的話題,這簡直就是踩著大姐姐的軟肋去的。”
素錦卻又道:“可這些年,那位董娘子在岐雍城的生意,就是規規矩矩,對我們將軍從無半點要求,每次就是將軍相中了什么,也是按市價會賬。”
秦念西緊蹙的眉頭沒有一絲兒放松,又問道:“素錦姐姐可曾見過這位董娘子?”
素錦搖了搖頭道:“那位董娘子每回來,約我們將軍見面,都是以樂會友,我們將軍聽得她吹奏的塤曲,就知道她來了,若是得空自會去和她見面,也有不得空,只是以曲想和的方式,但她每回來,我們將軍的心情都會極好。”
秦念西越聽越覺得這事兒蹊蹺,愣怔了半晌才道:“這會子老祖宗應該去了軍帳中,五姐姐得了信兒定會過來,咱們只悄悄和她說這事兒,讓她派人帶我去瞧瞧再說,但是我總覺著,只怕已是人去樓空。”
素錦一臉悲切道:“若如此,我們將軍,我們將軍還有救嗎?”
秦念西只垂了頭不再說話,胡玉婷只在一旁,郁郁地嘆了口氣……
當日夜里,鄒琰之守在鄒靜之床前,錐心之痛讓她看起來極是委頓,雖說心中早有準備,可當她下晌見了秦念西和鄒家老祖齊齊搖頭之后,依舊是覺得難以接受。
秦念西只有讓鄒靜之醒過來片刻的把握,但那片刻之后,就是徹底地與世長辭……
鄒琰之和秦念西抱頭痛哭,可大戰在即,軍中不能一日無帥,鄒琰之跑了一趟關外營帳,和軍中一干將領議過之后,做了決定。
秦念西永遠記得那一幕,她預料的片刻清醒,不過是她脫力施針過后,鄒家大姐姐已經說不出話,只抓著她胸前那枚小玉塤,目眥欲裂而亡……
鄒家大姐姐死不瞑目!
屋內幾人均只覺渾身發冷,冷得忍不住顫抖,連哭都忘了的顫抖!
岐雍關內秘不發喪,岐雍關外,鄒家軍和素苫日日交戰,日日敗退。
七日之后,安北大營收到鄒靜之暴亡噩耗,安北王震怒,六皇子由暗而明,昭告天下,正式向素苫宣戰。
安北王或明或暗,一連十多道帥令,調兵遣將,令鄒琰之任鄒家軍主帥,廣南王世子接掌安北新軍,鷹騎軍西移協同作戰……
岐雍關接圣旨、帥令之后,高調發喪,鄒家軍全軍陣前戴孝。
岐雍關發喪當日傍晚,前雍關內倒是十分平靜。
前雍城里,一處極為豪奢的府邸內,兩個嫵媚嬌俏的女兒家正圍著一桌剛置辦好的珍饈美酒,陪著自家主母說話,那位主母剛剛年過花信,一身綠如深潭幽水的首飾,配上墨綠色的華服,越發顯得這位主母華貴非常。
片刻之后,男主人歸來,綠衣主母舉了酒杯,賀三人新喜之后,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來,徒留屋內一片鶯聲燕語……
當晚,子時剛過,前雍關北側支路關防被打開,旌國中路軍匯同劼國大軍由此進入前雍關內,以晝伏夜行方式,迅速往安遠方向北移。
旌國境內,旌國王宮一連數道王令下到旌南王府及旌南軍中,旌南與安遠北部,大戰一觸即發。
自鄒靜之發喪之后,鄒家軍顯示出一幅哀兵必勝的氣勢,與先前的節節敗退簡直仿若兩支完全不同的軍隊。
岐雍關內那座闊大的藥庫內,有幾座庫房緊閉的大門盡數打開,全軍將士上陣殺敵之前先服用解毒藥物。
萬壽觀及君山藥行全部醫家、藥師齊齊披掛上陣,先破素苫神秘的所謂天神大陣,秦念西、道齊、道明、寧平、寧舍等人齊齊入陣,配合醫家藥師,合力圍殲了天神大陣中五名驅陣巫師。
天神大陣一破,素苫失去了施毒屏障,戰力不堪一擊。
旌國和劼國軍隊進入大云境內第三日夜里,兩國將領突然都有了一絲后脊背在發涼的感覺。
果然,當夜子時,兩國合軍路過離安遠一百余里處山谷時,先中埋伏,然后遭前后夾擊。
當夜,安北軍與旌南軍似乎也出現了短兵相接,安遠城外處處戰聲、火光沖天……
安北軍大營中,大軍被安北王一一派了出去,只余留了右軍駐守。
右軍將軍看到各處燃起的戰火之后,只滿心期待卻又局促不安,等著最后一處信號,那是來自安遠城長公主府的信號,按照預定,只要那個方位出現火光震天,就證明他可以出手了。
在右軍將軍借著觀察戰況,第三次上了瞭望哨高臺時,正當夜深人靜,尋常人最困頓的時候,那團濃烈的火光出現了,而且越燒越烈,越燒越烈,烈得讓將軍有炫目之感。
右軍將軍知道,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咬緊牙關,回營先點了二十名親信,悄無聲息往中軍大帳而去。
大帳中悄無聲息,外面四處戰火,他竟能從那戰聲的間隙里,聽見若有似無的鼾聲,他那位兄長,果然是如他阿娘所說,不過是比他運氣好,不過是比他早生了十年,不過是把自己送給云家做了條狗而已,不然,他憑什么?
當他手中削鐵如泥的匕首,終于按到了那泛著熱,還在跳動的頸項上時,他忍不住心中狂跳,卻突然只覺手上一軟,兩柄冰涼的長劍架到了脖子上。
大帳中瞬間燈火通明,安北王從那行軍床上站了起來,一臉平靜道:“老四,你這是想做什么?”
安四爺環顧四周,他帶來的那些親信,除了兩名拿長劍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其余人早就盡數放下了武器,只一臉漠然,站在旁邊看著他。
安四爺面色一片慘白,高呼道:“你們,你們怎么敢,怎么敢這么對我,我是你們的主子,你們的父母妻兒,性命還捏在我手上呢……”
安北王一臉好笑夾雜著些許厭惡道:“咱們帶兵打仗的,最忌諱的就是禍及妻兒父母,當兄長的,這樣的話,跟你說過多少遍?你但凡聽進去一回,便不會有今日之禍。”
安四爺一臉氣憤指著自家長兄道:“你,你給我設圈套,你就是這么對待你親生弟弟的?我就是死了,也要到阿爹和列祖列宗面前去告你的狀。”
安北王一長串哈哈大笑從可笑轉到悲涼,才緩聲道:“你猜,若是你去父親面前告狀,父親最后悔的會是什么?”
安北王圍著安四爺轉了一圈兒才道:“父親定會后悔,讓你長于內院婦人之手,養成是非不分、家國不分、狂妄自大、目中無人,關鍵是耳根子還極軟的毛病。”
安四爺一時面目猙獰:“你憑什么說我,你不過是比我早生了幾年,不過是鼠目寸光,甘心為了一個下不了蛋的女人,做他云家的走狗,否則我安家,早就該是這北地的……”
安北王厲聲喝道:“住口,把他堵了嘴給我綁好!把他送進墓道里,把墓道給本王封了!讓他們幾個一起,到安家列祖列宗面前去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