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婉轉清幽的塤聲和著北地又大又亮的月亮,連著奏了三日,秦念西靠在曉月軒的庭院中,默默聽了三日,都只是一只手輕輕摩挲著胸前那枚小玉塤,不動聲色。
隨著那塤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到第四日夜里,聽完那塤聲,秦念西突然把那枚小玉塤捧了起來,簡簡單單,吹出了幾個不成曲調的音符之后,慢慢終于找到了曲調,可惜怎么也吹不出塤音的那些厚重。
秦念西吹完簡短一曲,只把那小玉塤握在手中,有些無奈地對胡玉婷笑道:“若是被鄒家大姐姐聽到了,定會笑話我。”
胡玉婷看著自家姑娘因費力吹奏那小玉塤,面色有些漲紅,忍不住笑道:“姑娘可真是,鄒家大姐姐把這個交到姑娘手上的時候,可沒說這個也能吹奏,這個太小了,音色倒有點像陶笛。”
兩個人說著話,夜空中的塤聲又響了起來,半晌之后戛然而止,消失不見。
秦念西卻對胡玉婷道:“這兩日,興許這人就要現身了。”
胡玉婷看著秦念西一臉智珠在握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姑娘若是這處粘個帶毛的痦子,這手拿個鵝毛扇,再扯個幡寫上兩個字,興許往市井里轉上一圈兒,也能賺個盆滿缽滿的。”
說完又沖著秦念西仔細打量了幾眼,又搖著頭笑道:“也不行,這臉上都嫩出了水兒,怎么看也讓人不太敢信,姑娘莫不是想著把王三爺一個人撂祁遠山太久了,這月亮這么大,月色這么好,嘖嘖,祁遠山上觀月……”
秦念西瞧著胡玉婷五官帶著表情,說得極是精彩,直忍不住有些臉紅,眨了眨眼卻又道:“婷姐姐放心,等咱們回去,頭一件大事,就是替姐姐尋個一起看月亮的人,保管讓姐姐高高興興看個夠。”
說著又作勢起身道:“不行,也不用等回去了,我這就去寫信,反正京城里有舅母,南邊兒有嚴姨母,她們經多見廣,識得的人也多,姐姐放心……”
胡玉婷頓時便羞紅了臉,一面要上前拉了要往屋里去的秦念西,一面羞惱道:“姑娘可真是,自打王三爺來了之后,還真是什么都能說出來,人還沒嫁呢,就忘了自己還是閨閣女兒家……”
秦念西笑道:“閨閣女兒家怎么了,十幾歲的小娘子日日在家中繡嫁妝使得,卻不許說說了,再者說了,這可是姐姐先說起來的,想找個一起看月亮的……”
“姑娘繡的嫁妝呢?再好性兒的婆母,若是連一個兒媳婦繡的抹額都帶不上,不知道是個什么心情?”
秦念西被胡玉婷說得啞口無言,自家的事自家清楚,指望她,兩輩子也沒分清那些繡線的顏色差別,她那雙手,使個不帶線的針還行,只要帶了根線,必然被攪個亂七八糟。
兩個人笑鬧了一陣子,才高高興興去睡了……
隔日,道齊從祁遠山北地萬壽觀來了長公主府,見了秦念西。
說是頭日下晌快日落的時候,女醫館那邊,有個病人的兒子,捐了百萬兩銀票,只求給他阿娘指定個醫女。
那邊管事的婆子看著那一匣子現兌的銀票,驚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可那婆子是也跟著秦念西她們從君仙山過來的,雖說沒見過這么大宗的捐贈,到底也見過些世面,便說了些醫女館里的規矩,表明無論是什么病人,只要醫女館接診了,自會窮盡醫家的手段。
那人倒是并未和管事的婆子多費口舌,只說讓她把話送到,要找替安北王妃治病的那個醫女,又說了句,他阿娘姓董,說是只要把這兩句話說給那位醫女聽就行了,還說讓以塤聲相約,他聽到自會去見。
那人一走,那婆子立即就拿了那裝銀票的匣子,到觀中找到了道齊。
道齊自是知道這是誰,稟過張家老祖之后,今日一早便進了安遠城。
那日夜里,秦念西從那塤聲中聽出了些許急切,便已料到那位玉家庶子這兩日定會現身,卻未曾想到他竟會以這種方式現身,思忖了半晌才道:“他這是要把他阿娘托庇在女醫館?”
道齊點了點頭道:“只怕不僅止于此吧,但是他想的事兒,又哪兒是咱們能插上手的呢?”
秦念西思索片刻才道:“若是為了買命,呵,那還真是難為咱們了,可他這樣一個叫人摸不著頭腦的對手,便是在祁遠山,他這個自投羅網都叫人心中頗有些不安。”
秦念西又把那人已經在安遠城里盤桓了許久,靠塤聲傳音的事兒說了一遍。
“這是聽說了長公主府添丁,算定了你一定會在此處,果然是心思細膩至極啊!”道齊感慨道。
秦念西點頭道:“豈止,他敢就那樣把他阿娘送到女醫館,就是料定了我們斷然不會置病家于不顧,然后還故意留了點線頭兒,又是料定了我們在找他,還摸清了他的身世,我總有一種感覺,感覺這個人,就好像總在我們周圍,就那么不遠不近地看著我們,實在是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道齊苦笑著點頭道:“關鍵是我們到如今,連他長什么模樣都沒弄清楚。”
“就是知道,也未必是他真實的模樣,就是見過他真實的模樣,像他這般能混淆雌雄的,易容之術必然爐火純青,他若是想逃,我們還真拿他不好辦。”秦念西搖頭道。
“他選在祁遠山相見,只怕也抱著這樣的心思,若是我們不能答應他的要求,祁遠山里那么多病家,我們就是布下天羅地網,也不可能置病家于不顧,可他那樣冷血之人……”
道齊說到這處又搖了搖頭道:“或許也不是真的冷血,他做了這么多,也就是為了他阿娘,這是他阿娘病入了膏肓,如若不然,咱們想找到他,還真不容易。”
“老祖宗怎么說?”秦念西想了想又問道。
道齊答道:“老祖宗好像沒太大波瀾,大概齊的意思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現如今也摸不清那人究竟是個什么意思,咱們沒必要先亂了陣腳。”
秦念西不自覺點了點頭道:“也是,法師等我去長公主跟前道個別,咱們便先過去瞧瞧就是。”
這一回,秦念西不知為何,只覺總是有些不安全,便是連胡玉婷都沒帶,便獨自跟著道齊出了城,往祁遠山去了。
是夜,秦念西在張家老祖住的那處院子里,吹響了那只小玉塤。
整個祁遠山萬壽觀說不出的莊嚴肅穆,太字輩師祖和寧字輩弟子,都只在外圍防范,小院兒里只有秦念西和張家老祖,道齊、道明四個人。
曠野中塤聲奏和之后,不過一刻鐘功夫,一個寬袍大袖的男子,瀟瀟遙遙,只拎了個與他那份灑脫極為違和的包袱,走進了那處小院兒里。
男子身形偉岸,長相俊朗,面如冠玉,月華之下,膚色白皙細膩得不輸閨閣千金,看上去年不過而立。
秦念西倒是對他身上這袍子極為熟悉,破獸陣那回,這人穿的也是這身玉色寬袍。
可他這年紀,按照老祖宗得來的信兒,怎么說都得年過不惑了,誰曾想到,竟是這么個俊俏的書生模樣?
那人款款行至院中,看著院中幾人,先團團行了一禮,才掛著副溫潤的笑容看向秦念西道:“在下玉瀾,從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恕罪。不過姑娘的手段,在下著實欽佩。經了和姑娘一戰,在下也總算是明白,為何素苫秘術如此高明,可這么多年,和大云之間,竟未見寸功。”
秦念西挑了挑眉,正想說話,張家老祖卻突然轉移了那玉瀾的注意力道:“素苫秘術,有違天和,必然不能被人世所容,便是素苫自家,如今許多秘術也失傳了,因為什么,你這個練了這些秘術的人,難道心中不知?便是那勞什子天神大陣,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有何高明可言?”
玉瀾看著眼前一身道袍的老者,頗有些訝異,深揖一禮才道:“不知道長如何稱呼?”
張家老祖搖頭道:“一個稱呼而已,不提也罷。”
玉瀾略怔了怔,才輕笑出聲:“萬壽觀果然臥虎藏龍,道長竟連素苫秘術為何無法傳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嘆在下,竟連道長名號都不得而知,只怕素苫,更是無人知曉。”
張家老祖呵呵笑道:“尊駕今日來此,難道就是為了打聽清楚我萬壽觀之深淺的?”
玉瀾連忙作揖道:“不敢,在下只是得見世外高人,頓生仰慕而已,便是這位道齊法師,也叫在下仰慕得緊,不知法師如何調教過在下那莽兒,自那日之后,那莽兒如今對在下,都是躲避不及。”
道齊哈哈笑出了聲:“人都愛逍遙,何況這樣有靈性的莽兒?再者說,那漫山遍野的同類尸首,只怕早叫那莽兒嚇破了膽。”
玉瀾苦笑道:“在下自問,山野間多少日夜,都是與那莽兒為伴,哎,在下也是情非得已,為了我那苦命的阿娘,一戰失了莽兒,一戰失了人間知己。”
秦念西本來還在感慨,這樣一個看上去灑脫不羈的兒郎,怎么也看不出是個殺人不用刀的冷血之人,這時聽得他這話,瞬間覺得惡心又厭煩,鄒家大姐姐被害的痛楚,又在心中浮現出來,只冷聲道:“還請莫要褻瀆了知己二字,在你,不過是處心積慮的圈套而已,可憐我鄒家大姐姐,一片真心……”
秦念西說到這處,再看著眼前這人,實在很難再說下去,更無法想象鄒家大姐姐和這人,在一處談論音律的場景。
玉瀾面上卻泛起一絲苦澀的笑容,躬身長揖道:“姑娘終于肯說話了,姑娘說的是,靜之待玉瀾一片真心,玉瀾何嘗又不是一片真心與她相交?”
玉瀾看著秦念西神色間極為厭惡,便又道:“在下知道,這樣一身和姑娘說起靜之的事情,總會令姑娘不快,可否給在下片刻光景,待玉瀾變成董娘子,再來和姑娘說話?”
秦念西愣了愣,把頭轉向了一邊,道齊伸了伸手,示意了玉瀾跟他走。
玉瀾倒也不忌諱道齊在旁邊不錯眼地看著他。不過半刻鐘,一個三十歲上下,商戶家女兒打扮的娘子,就出現在幾人面前。
這一刻,秦念西才領略了老祖宗口中的混淆雌雄,才剛那個寬袍大袖的兒郎已經消失不見,眼前只是一位笑容溫和,行動爽利,身形頎長的女兒家,她只那樣眉眼含笑,便讓人心生暖意。
秦念西想著他這樣一身,配著他那個聲音,果然是叫人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哪知他緩緩行過福禮,一開腔,幾人都不禁有些失神,那聲音如煙含水,說不出的好聽,卻又不帶絲毫扭捏作態。
幾人這時都已明白,這位玉家庶子今日以本來面目示人,再又扮成董娘子,只是想表示出自己的坦誠,可這份坦誠示人背后,究竟藏著些什么目的,就更叫人難以琢磨了。
說起鄒靜之,玉瀾,不,這時候應該說是董娘子,面上的愁苦,眼底的哀色都是清楚分明。
“若說奴家最初與靜之相交,確實是存了些心思,可天長日久,靜之那樣的女兒家,試問這世間男兒,又有幾人能不心折,即便是奴家那時,真把自己當成一個女兒家,傾慕之情都險些無法按捺。”
“到后來,奴家這份心思早已變得連奴家自己都不敢認,靜之落馬那日,奴家心里還在想,希望姑娘真有回天之術,若能救活靜之,奴家,奴家……”
張家老祖聽到此處,實在有些惡心厭煩,忍不住喝道:“不要把你自己親手造下的罪孽,算到別人頭上,你下毒的時候,難道不知那噬心散時日越長,越是回天乏力?你如此精明之人,大戰何時拉開序幕,你會算不好時日?”
玉瀾聽得此言,面上瞬間浮現出一種落不下眼淚卻痛徹心扉的無奈,若不是幾人都知他是個什么人,都要忍不住同情她。
“那時,他們給奴家遞了信兒,說奴家阿娘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