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那聲奇異的大笑,跟玉眉先生的笑聲重疊在一起,聽上去就像玉眉先生笑聲的回音。
炎顏以為來人也應是個老頭子,可是等對方走得近了才看清。
來人竟是個寬衫博帶的少年。
少年的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哪怕一身樸素的素色寬衫,亦遮掩不住袍子下面那副嶙峋清矜的道骨。
少年身量足有八尺,雖然瘦,骨架卻生得挺括飽滿,那身寬袍穿在他身上走起路來自然帶風,濃白的霧氣被寬大的袍子兜地在他腳下直打漩。
最吸引炎顏的,是少年的眼。
少年的雙眼亮且靜,靜得像淵。
炎顏覺得哪怕是浴血,這雙眼睛亦仍舊沉靜地令人臣服。
少年甩著寬敞的袍袖來到炎顏和玉眉先生的面前,也不同二人講話,一屁股坐在兩人對面的空地上,拿起烤架上唯一那條烤好的魚就開始啃。
炎顏挑眉:“你不覺得缺點啥?”
少年抬頭看炎顏:“缺啥?我覺得啥也不缺,魚肉松軟,骨刺干脆,火候時間都剛好。”
炎顏笑:“就是缺了點禮貌。”
少年把吃了大半的烤魚放回烤架上,笑著反問:“你釣我家的魚,不請我這做主人的客,反倒指責我沒禮貌吃你烤的魚,豈有此理!”
這話一出口,炎顏的臉色立時就變了。
她看了對面的玉眉先生一眼。
見玉眉先生沒說話,趕緊一個打挺翻身站起,拂去身上的塵土,恭恭敬敬對少年行禮:“顏未謀島主尊榮,未識山岳真容,還望島主見諒。”
少年就是溫穹,天悲島的島主,沈煜云的師父。
在天悲島,稱宗門為“我家”的人,只有溫穹。
溫穹輕輕擺了擺手,轉而向玉眉先生笑問:“你弟子?”
玉眉輕輕搖頭:“我可沒這樣的好機緣。”
說完,玉眉先生伸手將烤架上另一只烤好的魚拿起來,又將先前被溫穹吃了一半放回去的那條還給他。
撕下一塊奶白滑嫩的魚肉放在嘴里,玉眉先生邊嚼邊微笑:“倒是同你有些緣法。”
溫穹愣了愣,又轉回頭仔細打量起炎顏。
隨后輕輕搖頭:“這孩子身上的氣質不似我天悲島的弟子。”
說完,溫穹又擰起了那對漂亮的長眉。
炎顏看著面前一本正經打量自己的“少年”怎么也沒辦法帶入。
溫穹好幾百歲了,為啥要把外表停留在這么年輕的時候,這也太違和了。
等到把整條烤魚吃光了,用寬大的袍袖擦干凈嘴角的薄油,溫穹笑起來:
“準是小六回來了,這次必定不會有錯!”
說完,溫穹向四下張望,疑惑:“欸?他既然回了宗門,為何不同你們一道來看我?這孩子,出去了幾年,不似從前那般愛粘我了……”
炎顏正欲說話,玉眉先生微笑:“你糊弄炎姑娘就算了,我還在這兒呢,你差不多就行了。”
炎顏默默地閉上了嘴。
物老成怪,人老成精,說的就是溫穹這樣的。
炎顏什么也不想說了,轉身回去繼續釣她的魚。
她在這些老怪物面前就沒資格說話,一開口準被老頭兒們忽悠。
魚吃完了,玉眉先生把兩人的烤簽拾掇干凈,臉上的笑容也一并收拾起:
“旁人閉關,外界事物一概不知。但你待在云夢大澤里,便與旁人不同。”
“今日我帶炎姑娘過來,為討你一句話。”
溫穹垂下眼簾,默不作聲。
背對著兩人釣魚的炎顏心里卻像擂鼓一樣緊張。
她知道,這是到了最關鍵的時候,能不能贏戎莫愁,全在溫穹的一念之間。
沉默了片刻之后,溫穹低低地說了一句:“我要見阿云。”
炎顏握著釣竿的手微微一滯。
玉眉先生卻痛快應道:“可,明日晚間,我將阿云給你帶來。”
說完,玉眉先生隨即起身,就要沿著來時的路回去。
炎顏趕緊把腳邊剛釣上來的兩條魚丟進湖里,起身就要跟著玉眉先生一道回去。
玉眉先生卻道:“炎姑娘就留在這里吧。你難得來一回云夢澤,多在這里走走看看,對你有好處。”
說完,玉眉先生從他的夏布口袋里取出幾個大紙包塞進炎顏的懷里,頭也不回就走了。
炎顏抱著幾個大紙包,看著老頭兒大步流星的背影,表情復雜。
怎么有種自己被人給賣了的感覺呢?
這倆人有好幾百年沒見了吧,玉眉先生就這么信得過溫穹?
可是玉眉先生的身影眨眼就消失了,入眼只剩下不辨方向的大小湖泊和無邊無際的白霧。
炎顏抱著滿懷紙袋子,回頭看向仍坐在火堆旁邊的溫穹。
然后她就看見了滿地的魚骨頭。
烤架上已經一只都沒剩了。
她看過去的時候,溫穹的嘴里還咬著跟已經吃光了肉了的魚脊骨,還在哪兒意猶未盡的嗦,嘴里發出低低的“吧唧”聲。
炎顏在心里默默地給溫穹定了性:吃貨,鑒定完畢!
炎顏的靈臺突然有一線清明閃過,趕緊低頭翻看玉眉先生留給自己的幾個大紙包。
然后炎顏就志得意滿地笑了。
嘿嘿,果然老謀深算。
之前一臉狐疑的炎顏,一掃剛才被丟下時的凄楚表情,抱著滿懷的大紙包,神采奕奕在溫穹面前重新坐下。
見炎顏返回,溫穹拿出嘴里的魚骨頭,目光飛快在自己面前一堆魚骨頭上掃了一眼,訕訕地笑起來:
“老夫剛才專注想事情,一時不察,竟然全吃了。”
溫穹站起身,帶著一臉的懺悔:“要不我替你再撈些魚兒上來,你重新烤過。”
說完,也不等炎顏說話,溫穹曲指向湖中彈入一顆炁凌,過了約莫兩三分鐘的樣子,水里緩緩浮出一團白色光芒。
然后炎顏就看呆了。
在白光里滿滿裝著一大堆各種魚,蝦,螃蟹,蚌殼……
一大堆往岸邊一撒,在兩人面前就出現一座須尾蠕動的小山包……
溫穹拿那雙明亮的眼睛,笑瞇瞇望著炎顏:“這些,夠賠姑娘那些魚否?不夠我再給姑娘捉些上來。”
炎顏被氣笑了。
敢情我不是你徒弟,所以累死不心疼。
不過炎顏并沒真惱,賊兮兮地瞥了眼玉眉先生留個自己的那幾個大紙包,笑得見牙不見:“好啊,我挨個給您烤著吃,您且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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