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第二次王國全體會議準時召開。
這三天連日陰雨,人們的心情也非常低迷,所幸今天開始轉晴,太陽穿透云層縫隙,在王城投下一道道彌散的光束,溫暖的陽光從會堂頂端的天窗灑落,將場內照耀得明暗有致,氣魄十足。
第二次會議,波頓缺席了。
不,與其說是缺席,更準確地說,他是被珀修斯勒令禁足,正在公館閉門反思。
畢竟之前咆哮會堂、辱罵議員的事影響太惡劣了,如果他還能被允許參加會議,無疑是對秩序的破壞,珀修斯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
此時,各級議員已經入座,會議正式開始。
可以看出,珀修斯今天的心情很糟糕,可能是一想到波頓就生氣,他在會堂里掃視一圈,面無表情說:“各方議員,針對第一次會議的狀況,你們有什么想說的,可以現在補充。”
各方議員名義上人格獨立,但實際上都是跟著自己的家族走,家族魁首不做表態,他們也不會自發跳出來說話——除非是事先受魁首所托,需要下面的人帶頭說一些不適合魁首開口的話。
現在魁首們都不說話,議員們也就都沒說話。
眼看眾人都保持沉默,珀修斯剛想說什么,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響起:“國王陛下。”
珀修斯眉頭一皺,看向聲音傳來的審判席。
奇諾望著臺上,琥珀色眼瞳深邃如大海,充滿著神秘的笑意:“可以允許我說幾句嗎?”
珀修斯緊皺的眉頭緩緩松開,淡淡地問道:“第一次會議上悶著頭,什么都不說,今天又有話想說了?”
“人是會變的。”奇諾這話也不知是在說他自己,還是暗指某些在秘密會面時改變態度的人。
愛德華端起茶喝了一口,緩緩放下,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珀修斯對奇諾昂了昂下巴,示意繼續。
“謝陛下。首先,我感到很震驚——并非震驚于自己的處境,而是震驚于各位對這件事的態度。”奇諾回身看向代表著王室以及王領家族的各方議員,神情故作不解,“大家應該都心知肚明,天外來客的入侵除了帶來災難,還帶來了另一樣東西——層出不窮的武器,而且全都是以天外科技所制造的武器。你們對此難道沒有任何興趣嗎?”
珀修斯的表情慢慢變冷,用譏諷的語氣說:“所以,你現在承認自己是天外來客?想拿自己的武器來和我們做交易,換取一個活下去的機會?”
奇諾抬手,示意珀修斯打住,微笑說:“抱歉打斷,您似乎誤會了,國王陛下,我確實想用天外來客的武器和各位做交易,讓自己活下去,但那些武器并不來自于我。”
會堂里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不明白奇諾是什么意思。
珀修斯:“說重點。”
奇諾:“重點就是,以目前的處境來說,懷疑鏈已經生成,我無法自證自己的清白,你們也沒有將我定罪的證據,兩邊僵持不下。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把思路拓寬,暫時把求證瞥到一邊,從利益得失入手考慮呢?”
“在很多人看來,天外來客是可憎的瀆神者,我也是發自內心這么想的。但在我眼中,他們除了是瀆神者,還有另一個標簽——移動的戰利品。”
“只要我活著,天外來客不斷入侵這個世界,我不斷將他們殺死,就可以不斷從他們身上獵獲武器、以及那些擁有神奇效果的道具,然后將它們貢獻給王國,大幅度增強國力——而如果我死了,這樣的機會也會隨之消失。”
“你們真的愿意放過這么一個讓王國更加強大的機會嗎?”
“哈哈哈,夸張至極。”第一個站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角鷺,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濃濃的輕蔑,“你先前從天外來客身上獵獲的戰利品,吾等也不是沒有研究過。除了那種可以憑空儲存物品的戒指,在吾看來非常神奇,其它東西不過是另一種技術體系下的凡品。”
奇諾:“是嗎?那我倒要問問角鷺大人,以王國目前的符文與煉金技術,是否可以制造灑下炙熱天火、焚燒萬里的武器?”
這句話把角鷺問住了,因為,答案顯然是不能。
要知道,據史書記載,在2700年前的「日蝕之戰」中,天外來客的武器可是改變了整個大陸的地形。
而在多古蘭德軍隊中,可沒有哪支軍團配備著這樣的武器,以弩炮威力,打擊面能達到十幾米都不錯了。
奇諾沒再看角鷺,而是望向那些和角鷺持有同樣觀點的議員們,繼續說道:“各位看不起手頭上那些來自天外的物品,原因很簡單——之前入侵的天外來客都很弱小,身上所攜帶的物品自然也是凡品。”
“就好比王城的精銳正規軍、村子里的民兵,這二者的裝備精良度能一樣嗎?你們現在看到的、擁有的天外物品,都只是冰山一角。至于天外來客的武器究竟有多么強大,史書已經告訴過我們答案了。”
“試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們從天外來客那里獲得了更精良的槍械,數千米外就能斃敵性命。如果你們捕捉了鋼鐵巨鳥,可以像古老巨龍一樣翱翔于天際。乃至得到那些能夠灑下炙熱天火的武器,擁有焚燒萬里的力量...那時候,你們還覺得天外來客的武器是凡品嗎?”
“這是強詞奪理的詭辯!”角鷺的臉色很明顯黑了下去,直接試圖占據道德的制高點,“天外來客的瀆神之物,無比強大又如何?使用它們既是對神明不敬!是對信仰的褻瀆!”
奇諾看著角鷺,臉上的微笑就像一副永不卸下的面具:“冒犯地說一句,角鷺大人,您的觀念或許無法代表所有人。”
角鷺聞聲,下意識看向眾人,神色很快變得陰沉。
雖然各方魁首和議員們都沒有太大的表情變化,但從那些捉摸不定的眼神來看,顯然是被奇諾勾起了某些想法。
什么是信仰?
信仰有著兩面性——對某事某物虔誠堅定的意志、征服并統治思想的工具。
在一個敬畏神明的王國,最虔誠的往往是那些底層的無知者,蒙昧,卻又狂熱,他們面對信仰的意志堅定無比,卻看不清信仰背后的本質,就像浪潮中的一抹浪花,被起起伏伏推動著。
而那些知識淵博的高位者,你不能說他們不虔誠,他們對信仰的堅定可能更甚于他人,對神明無比敬畏。
但高位者的知識注定他們能精準看清信仰的本質,以及它與權力統治的關系,本身敬神,既是自身意志,也只是一種必要的政治手段。
一旦信仰與權力發生交融,就意味著它不是一成不變的,可以隨時為了統治而改變本來的面貌,因為對信仰的詮釋權始終掌握在高位者手中,他們說哪些做法是敬神,那就是敬神,說哪些做法是瀆神,那就是瀆神。
所以,角鷺的觀點必定是立不住的,用了瀆神者的武器就是不敬神?就是對信仰的褻瀆?那參與過巴雷特研究的群星堡煉金術士,是不是都要就地自盡?
就算以現在的普遍認知,使用瀆神者的武器等同于瀆神,那大不了立個法唄——在官方層面允許這一行為,重新詮釋瀆神與敬神的定義,將“使用瀆神者的武器”移出“瀆神”范圍。
要不要這么做,只看高位者想不想。
而現在來看,大部分人是想的。
那畢竟是天外來客的武器啊!天外來客當年殺死了太陽王,他們的武器有多么強大,任何對「日蝕之戰」歷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會不知道。
如果能從天外來客身上獲得那些頂級武器,哪怕只是一件,也是足以顛覆整個勢力格局的事,權力的游戲很可能因此重新洗牌。
在這種局面下,你要談信仰?不好意思,沒人想談。
一時間,會堂內鴉雀無聲,似有洶涌的暗流在翻滾,吞噬著所有光明。
現在,就像伊甸園的毒蛇拋出蘋果,微笑的惡魔已經布下誘餌,只待有人將它吞下。
這個誘餌,可以說完美抓住了眾人的心理。
是,現在這些天外來客的武器,是不足以造成太大吸引力,那些槍槍炮炮什么的,在超凡體系下都有替代品。
而諸如鳳凰血清之類的藥劑,也有各種各樣的天材地寶、或者煉金魔藥可以替代,效果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以后呢?
天外來客一波比一波強,身上攜帶的武器亦是如此,他們可以說是一個個行走的寶箱,殺死他們,就可以拿到寶箱中的獎勵。
現在“寶箱”里的武器尚不誘人,你不搶,可以。
但等那些武器強到可以顛覆世界格局,你搶不搶?
你不搶,有的是人搶。
你不搶,等別人搶到手了,你就是被踩在腳下的那個。
除非你甘愿失去現在擁有的權力和地位,孑然一身歸隱山林,否則你只能加入搶的行列。
其他人面臨的局面也和你一樣——只能搶。
所有人都只能搶。
這就是很經典的「群體囚徒困境」,個人理性有時會導致集體的非理性,所有人都被迫進行非理性抉擇,最終達到「納什均衡」,卻沒有達到「帕累托最優」。
雖然這個世界并沒有明文撰寫的《博弈論》,但異曲同工的帝王權術,在座的高位者其實都懂,大部分人也能看出這是奇諾拋出來的誘餌,為的就是從內部瓦解各個家族的關系,讓他們無法形成統一陣線。
可是,博弈的美妙之處就在這里,你明白里面的所有道理,知道那里有個坑,但在群體博弈下,納什均衡會逼迫著你不得不踩上去,其他人也會踩上去,所有人都只能踩上去。
想要擺脫這種博弈困境,只有一種可能——所有被卷進博弈的人,不分家族、不分政見、不分彼此,無條件相信對方,緊緊團結一致,將博弈從「非合作博弈」轉為「合作博弈」。
比如,所有家族達成共識——天外來客的武器,我們不要了。我看都不看它一眼,送到我面前我都不要。你也一樣,不要對天外來客的武器起任何想法。所有人都別起歪念頭,誰都不背叛彼此。
這樣一來,奇諾設下的困局確實就土崩瓦解了。
但問題是,這種完美合作的局面,在權力紛爭激烈的上層建筑里,真的能達成嗎?
“哈哈哈,這可真是個狡猾的小家伙。”藍賢對珀修斯笑了笑,雖然沒得到回應,但他還是站了起來,雙手虛壓,止住所有人的竊竊私語,隨即微笑看向奇諾,“奇諾行政官,你用誘導性的話術,把大家推到了一個沒有選擇的局面里,逼迫所有人對天外來客的武器提起興趣,誰在這種競爭中落后,誰就可能被別人取而代之。我承認,這一招很漂亮。”
“但是。”藍賢僅用二字,便讓全場所有人聚精會神,目不轉睛,“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我們沒有必要彼此猜忌或競爭,隨時可以終結這場博弈。”
“怎么做?很簡單,只要你的生命消失,在這個世界死去,天外來客從此不再出現,所有人都失去獲得天外武器的機會,這場博弈也就不存在了。這個世界會按原來的軌跡繼續發展下去,不再任何受外力干擾。”
“是嗎?”奇諾的微笑中滿是詭邃之色,就像一只陰謀得逞的狐貍,“那我想請問藍賢大人,是誰告訴你,只要我死了,天外來客就再也不會出現?”
這個問題讓會堂再次沉默了下去,包括藍賢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大家現在似乎都默認,只要奇諾一死,天外來客沒了目標,他們也就不會出現了——包括之前“揭舉”奇諾身份的那名天外來客也說了:“奇諾不死,我們的入侵便不會停止。”
但問題是,這件被默認的事,有誰真的證實過嗎?
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悖論。
只要奇諾不死,這件事就無法驗證。
而一旦奇諾死了,他們就失去了挽回的機會。
現在殺死奇諾,到底是打破博弈困境,讓局面重回正軌?
還是正中天外來客的“反間計”,做了一件親者痛,仇者快之事?
這個無法驗證、沒有答案的問題,似乎又讓局面變得模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