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大章,今明一起)
曲目翻篇的琴聲,以及索蘭黛爾的話語,都讓賈斯漢等貴族系大臣暗出一口氣,臉上愁容稍減,身形似乎都挺拔了不少。
麻斑則是撰緊拳頭,冷眼側目看向臺上,一言不發。
索蘭黛爾向賈斯漢問了下一個問題:“剛才聽麻斑說,災民在安置過程中露宿街頭,連個取暖的地方都沒有,這是怎么回事?”
賈斯漢如實回答:“紅煙河決堤之后,災民數量巨大,都在往上游主城擠,群星堡在內的各城一時間收容不了那么多災民,我們就只能將一部分人先安置在街頭搭好的行帳之中。”
麻斑冷聲打斷:“收容不了?我派人去上游城市看過,那里有著大量的空宅,小的可以容納幾十人,大的甚至可以容納數千人,為什么不把那些地方設為避難點?”
賈斯漢的臉色頓時變得不好:“那些空宅可不是廢棄建筑,都是當地貴族的私人房產,怎么能設為避難點?”
麻斑重重地說:“根據《多古蘭德應急法案》,戰爭或重大災害期間,地方行政機構有權對私人宅邸進行臨時征用,怎么就不能設為避難點?”
賈斯漢針鋒相對予以回擊:“《應急法案》是沒有辦法的時候才會啟動,我們有足夠的行帳去容納災民,為什么要征用私人宅邸?”
“更何況,那些空著的宅子都處在城中心,有著極高的保值性,宅主也大多
對其進行了最昂貴的裝修。”
“如果往里容納災民,到時候家具損壞,裝潢受污,再加上曾被征用引起的地產貶值,這里面的重重損失,我們怎么向宅主交代?”
麻斑氣得臉都扭曲了,大罵道:“我們是在談論人命!幾百萬的人命!那些臨時搭建的行帳根本沒有御寒效果,現在又是入冬寒季,幾塊破布連風都擋不住!”
“災民之中有很多老人,孩子,孕婦,你讓他們住在那種地方?天寒地凍,他們的身體受得了嗎?萬一災民大規模染病,爆發瘟疫,到時候誰來負責?!”
賈斯漢毫不示弱:“說得輕巧,征用的又不是你的房子!”
麻斑指著他的鼻子強勢回擊:“我告訴你!我在鄉村執政期間,遇到天災都是這么干的!第一個打開的就是自家的房子,第一批送給災民的就是自家的存糧!”
“你作為一省總督,災情面前孰輕孰重都分不清,居然還怕得罪那些宅主?你養那么多兵馬是干什么吃的?!”
賈斯漢被頂得啞口無言,最后也有些亂了分寸,開始說重話:“你非要拿自己的標準綁架我們,那抱歉,這事我干不了!總督位置給你來坐好了!”
突然間,原本悠揚的琴聲戛然而止,就像被一把利刃所斬斷,久久沒有再響起。
殿堂也隨之陷入一片死寂,眾臣紛紛屏住呼吸,賈斯漢也咬緊牙關,額上開始冒冷汗。
在一場鋼琴演奏中
斷音是最嚴重的事故。
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攝政王大人在發出警告——你們別太過分了。
索蘭黛爾看向賈斯漢,語氣中充斥著不滿:“賈斯漢總督,議事不要帶著個人情緒,更不要動不動就不干了。你這樣以后讓我怎么放心地把事情交給你?”
賈斯漢順勢下坡,低頭致歉:“是臣下失言了。”
索蘭黛爾又看向麻斑:“你也是,話不要說太重,每個地方的情況不一樣,鄉村和主城不能一概而論,不是每件事都要按死板的方法去做,要考慮得失。”
麻斑的牙齒緊緊咬著,側目緊盯王座之后的簾幕,眼中的慍怒難以掩蓋,整個人都氣得在抖。
索蘭黛爾再次看向賈斯漢:“但話還是要說回來,麻斑提出的問題很嚴峻,現在是寒冬,如果災民安置不當,極有可能爆發疫病,到時候我第一個問罪的就是你。”
賈斯漢頷首說:“如果真的出現二次災難,我難辭其咎,只是這次紅煙河決堤,災民數量每天都在增多,行省戰略儲備恐怕不堪重負。”
“因此,懇請陛下打開王國戰略儲備庫,向覓月行省調撥抗災物資,包括軍用級御寒行帳、糧食、衣物、藥品等等,用以安置災民。”
寒門系大臣聽后心里都在罵娘了,這賈斯漢不愧是赫奇家族魁首,從小跟月幣打交道,精得跟個鬼一樣。
不啟動《應急法案》征用私人房產,就不會得罪
地方貴族,維持了赫奇家族對外良好關系。
粗暴安置災民,管他們過得舒不舒適,只要短時間內沒有出現死人,面子上就有了交代,總督位置也能繼續坐穩。
最后以災民不斷增多,行省戰略儲備不足為由,讓索蘭黛爾出面調撥物資,這就相當于把總督府本應承擔的救災責任、成本等等變相轉移給王室。
這一套運轉下來,賈斯漢什么都沒虧,到時候還能拿著王室的物資,博取救災得利的美名,臟活累活別人干,好處自己照單全收,人精不過如此。
賈斯漢提出請求后,眾人都沒說話,索蘭黛爾也沒說話,他們都在等一個人的意見。
殿堂一片寂靜。
悄然間,幕后隱隱傳來一聲不屑的輕笑。
“叮叮叮”沉寂許久的鋼琴聲再度響起,悠揚輕快,正面積極。
索蘭黛爾對賈斯漢點了點頭:“就按你說的辦,總督府把所需物資列一份完整清單,我會給你調足,你也必須把它用好。”
賈斯漢恭敬垂目,對索蘭黛爾欠身行禮:“安置過程中如果出現任何不當,我來頂罪!”
索蘭黛爾看向眾臣,繼續說道:“安置災民的事說完了,現在我們回到開頭——紅煙河決堤,誰該為此負責?應該怎么處置?”
紅煙河由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在覓月行省的影響力僅次于首府群星堡。
紅煙河現任八職官吏都是民間考試提拔上來的人才,隸屬寒門系出身
與貴族格格不入,他們的存在對于赫奇家族控制的群星堡、乃至整個覓月行省來說,無疑是肉中釘骨中刺。
在寒門大肆崛起的當下,貴族官吏的地位本就一天比一天垂落,如果連最老牌的赫奇家族都頂不住了,貴族系將再無出頭之日。
賈斯漢無時不想把紅煙河寒門系官吏除掉,只是這些人至今未露出破綻,沒有正當理由,總督也不好隨便亂拿人。
現在可好,天降暴雨堤毀成災,終于是逮住了機會,必須趁此把他們置于死地。
只要把那些人拽下馬,按照法典,地方官吏職位出現空缺、且當地處于戰爭或自然災害等重大情事期間,總督府有權直接任命人選進行應急填補。
這樣一來,就能繞過新政的選拔限制,把寒門系在覓月行省的勢力連根拔起,打斷他們那只伸得太長的手。
賈斯漢思定,率先搶聲:“紅煙河決堤,近千萬人受到影響,上百萬人無家可歸,直屬管轄的八職官吏難辭其咎!”
“依據法典條令,負責工事修筑的營造官、負責災情預警的治安隊長與軍事統領,以上三人承擔主要責任,應即刻處決。”
“同時,負責人事任命的行政官、負責紀律監督的監察官,以上二人瀆職失察,與主要責任人同罪。”
“財政使、審判官、大祭司三人也應奪職待審,查清是否連帶有次要責任,然后問罪。”
一名寒門系大臣聽后忍不
住了,冷冷說道:“賈斯漢大人,紅煙河隸屬主城級編制,所屬八職官吏都是王國要員,你一口氣就要殺五個,卸三個,真是好氣魄!”
賈斯漢淡然自若,語氣不緊不慢:“不是我要殺五個,卸三個,是法典規定如此。”
“法典?我來告訴你什么是法典!”麻斑大怒,幾近聲嘶,“管轄地內出現災害,造成人員與財產損失,直屬官吏是有責任沒錯。”
“但是,如果直屬官吏沒有貪墨、瀆職、通敵等違規情事,依據法典,問責時應從輕查處!”
“紅煙河營造官平時清廉節儉,沒有從修堤款項中貪過一枚月幣,紅煙河堤壩無論材料、技術、工期,都是最高標準,強度是舊堤壩的五倍以上,只是遇到百年罕見的暴雨,這才造成決堤慘事。”
“紅煙河決堤之后,當地八職官吏奮勇當先,沒有一人撤離,第一時間就站在了抗災前線,與駐軍將士同進同退。”
“紅煙河軍事統領是已經成家的人,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的家人全都處于重災區,可他為了指揮將士堵住決口,無暇回家探望,更也沒有動用特權要求優先轉移家人,只為了不影響救災秩序。”
“等到第二天,下面的災情報上來他才知道,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已經被洪水淹死!災情緊急,他連給家人收尸的時間都沒有,仍帶著悲痛奮戰在第一線,直至身體過勞吐血昏厥
麻斑說到這里數度哽咽:“紅煙河決堤是天災,不是人禍,那里的每個人都已經盡力了,就算要處置,也應該予以憐憫,依照法典從輕查處。”
以身作則,奮戰一線,妻兒盡失卻不負民眾.此時不僅寒門系大臣眼含熱淚,很多貴族系大臣也紛紛低下頭,為值得尊敬的政敵默哀。
賈斯漢臉上并沒有多余的表情,他不再繼續辯論,只是轉身看向王座上的索蘭黛爾,頷首說:“請陛下定奪吧。”
麻斑向索蘭黛爾單膝下跪,神情椎心泣血:“陛下,懇請您心懷憐憫,對紅煙河八職官吏從輕發落!”
大殿再次陷入死寂,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待.
等待那個象征裁決的琴音。
“咚!——”沉重渾悶的低音驟然響起,如同重錘砸在心口,帶來龐大的壓抑感。
索蘭黛爾看向眾臣,默默說道:“紅煙河八職官吏的事跡令人動容,但是——河道決堤釀成災禍,等同于戰時丟城棄地,予以裁決的不是普通法典,而是軍法。”
“軍法無情,令行禁止,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任何私情可徇。”
“聽令,紅煙河行政官、監察官、營造官、治安隊長、軍事統領五人,以戰時棄城罪論處,依多古蘭德軍法,就地處決。”
“紅煙河財政使、審判官、大祭司三人雖不是直接責任人,仍需承擔次要連帶責任,即刻剝奪職
銜,逐出編制,永不錄用。”
“八職下屬其余官吏是否需要擔責,應即刻查清,嚴懲不貸!”
以賈斯漢為首的貴族系大臣心中就像有花朵盛放,接二連三向索蘭黛爾跪倒,齊聲高呼:“陛下英明,明察秋毫!”
反觀寒門系大臣,一個個垂著頭,臉色鐵青無比難看。
如果把殿堂議政比喻成戰爭,這一仗他們敗了,而且是絕對的慘敗
寒門系丟了紅煙河這么一個戰略要地,恐怕十年之內都無法再在覓月行省擁有任何影響力.
這一城,被貴族扳回來了.
同僚們黯然之際,麻斑抬起頭看向索蘭黛爾,那雙眼睛里充斥著憤怒,悲哀他的雙手十指緊緊繃著,指甲先后翻開,在堅硬的地面留下十道血淋淋的痕跡。
鋼琴聲仍在徐徐演奏,悠揚婉轉,那是一首曲目的終章。
索蘭黛爾并未注意到麻斑的眼神,對眾人說道:“紅煙河的事就到這里,如果沒有別的事,就趕緊各自去操辦吧。”
麻斑的視線在索蘭黛爾臉上停留片刻,再度上移,最終落在了比王座更高之處。
怒意宛若即將噴發的火山,再也按捺不住,在他眼中卷起一片滔天炙浪。
一名寒門系官吏過來扶住麻斑,輕聲說:“大人,我們先回去吧。”
毫無征兆,麻斑猛地推開同僚,大步走到高臺前,高舉右手獰眉怒目,聲音響徹整片大殿:“我要彈劾!!!”
剎那間
竊竊私語的人聲都消失了,無論是滿心歡喜的勝利者,亦或是黯然垂首的失敗者,所有人的表情都被凍在了臉上,呆呆地看著麻斑。
血怒滿腔的吼聲回蕩于殿堂,幾乎蓋過了鋼琴悠揚的旋律。
索蘭黛爾此時也愣住了,半晌后才回過神,不解地問:“你要彈劾誰?”
“我要彈劾你背后的人——”麻斑直指琴聲傳來的地方,指著那道明明隱匿于簾幕、卻又仿若無處不在的影子。
“我要彈劾當今攝政王,奇諾·凡·海爾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