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殿上。
武則天掃視著大殿,看到一張張面露冷笑的臉。
百姓!
百姓請愿。
朕如何拒絕,又怎敢拒絕?
寂靜無聲的大殿,武則天心臟突然抽搐了幾下。
她下意識地攥緊御座的扶手,調整情緒,沉聲道:“狄仁杰,去端門勸離百姓。”
狄仁杰在民間聲望頗高,讓他去試試,或許有奇效。
崔挹臉上閃現出略顯譏諷的笑意,困獸猶斗罷了!
他跟武三思交換一個眼色,彼此的心情說不出的愉悅。
“遵命。”
狄仁杰轉身離開朝殿。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數萬百姓堅決要朝廷斬首張易之,這代表百姓的意志。
再加上氣勢洶洶的文武百官。
陛下敢跟全天下作對么?
狄仁杰走后,大殿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漫長的朝會,從辰時接近午時,群臣絲毫不覺饑餓或者疲憊。
反倒是滿腔的熱情,以及按耐不住的激動。
張巨蟒,你的死期已至!
御座上,武則天偏頭望著殿廊出神。
足足兩刻鐘。
輕緩的腳步聲響起,像是重錘捶著每個人的心臟。
狄仁杰滿臉憔悴,鬢發都被汗水打濕,他操著沙啞的嗓子:
“陛下,恕臣無能。”
話音剛落,周圍寂靜的可怕。
一些寒門臣子滿臉悲痛之色。
而其余大臣,心中的喜悅之情就如決堤的洪水,傾瀉席卷出來。
他們齊刷刷將目光匯聚在御座。
武則天眼里閃爍著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她想大開殺戒,讓朝堂血流成河,讓這些陰謀家死無葬身之地!
可最后劃作平淡的一句話。
“朕知道了,七天后,將張易之斬首,以平息上蒼的憤怒。”
斬首!
這兩個字不亞于之音。
群臣激動之余紛紛跪伏在地,齊聲高呼:
“陛下圣明!”
唯獨武三思皺著眉頭,為什么要七天后?
也許陛下還是不甘心,覺得還有轉圜的余地。
可他真有點怕夜長夢多。
應該不會,這樣的絕境,除了神仙誰也救不了張巨蟒!
念及于此,武三思也高興的跪伏于地,恭聲喊著陛下圣明。
這些聲音聽在武則天眼里卻異常刺耳,她陰沉著臉,尖聲道:
“散朝!”
端門。
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俊逸男子撩開車簾,望了眼烏黑黑的人群,目光平靜。
他們愚昧么?
不,沒有愚昧的百姓,只有一群心懷歹意的上層人士。
“走吧。”
俊逸男子走在皇城御道上,周圍的權貴皆駐足,臉上露出不加掩藏的譏笑。
“呦,這不是本王的上官,張司長么?”武延基迎上前,大禮參拜。
張易之目光淡漠,靜靜地端詳著他。
在武延基眼里,這目光充滿著絕望和哀慟。
他撫額嘆息,輕嘆一口氣道:“百姓愚昧啊,怎能誤會張司長呢。”
張易之默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張司長,你安心去吧,本王會管理好神皇司,來年再去你墳頭訴說情誼。”
武延基垂首悲聲,眼睛都紅了,催淚道。
“哈哈哈哈”
看著落井下石的魏王,權貴們發出肆意的大笑聲。
周圍頓時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任你再強勢,任你氣焰熏天,任你名滿天下。
待七天后,吾等依舊起歌起舞,在人世間逍遙。
而你,卻是一抔黃土!
“讓一下。”
張易之推開武延基,回頭給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望著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權貴們冷笑連連。
武延基呸了一聲,不屑道:“繼續裝,裝鎮定!裝無所謂!七天后,張府等著出殯吧!”
在集仙殿門闕的拐角處,前呼后擁的一群宮婢,中間圍著一個身著輕薄羅紈紫紋長裙的豐腴少婦。
張易之先看到她,微微施禮道:“見過公主殿下。”
太平臉色的表情滯住,不自覺后退半步,旋即目不斜視離去。
剎那間,張易之眼神變得極為冷冽。
呵呵…
你后退半步的動作是認真的么?
就這么急于撇開?
所謂的政治結盟,薄脆如紙!
張易之用僅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
“李令月,你格局小了!”
太平腳步沉緩,她隱隱有些悔意,想回頭說話,但又狠下心來。
她深諳明哲保身的道理,張易之待死之身,完全沒有翻盤的可能。
剛剛她進宮試探母皇,母皇情緒非常低落,由此可證明。
母皇也保不住了!
這樣即將失去價值的人,她應該趨利避害。
對,剛剛做得沒錯,不是涼薄,而是識大體。
太平勉強說服自己,邁著輕盈的步伐遠去。
御書房外面的殿檐下。
“張……張郎,你還好么。”
上官婉兒語調微顫,眼角隱隱又有幾分濕氣泛起。
她臉色蒼白如紙,眼圈紅腫。
一整天,那股刺痛都在心頭縈繞折磨自己,回憶往昔恩愛的場景。
她偏偏還要在人前表現出平常的模樣。
張易之目光漸轉柔和,輕聲道:“無礙,相信我。”
上官婉兒頓感心酸。
無礙,怎能無礙。
連陛下都放棄了,張郎怎還有活路。
她咬了咬唇,清麗溫婉的聲音里透著堅定:
“婉兒不獨活,七天后,一條白綾了結自己。”
地府做鴛鴦?張易之笑了笑,“別說傻話,你永遠可以相信張子唯。”
說完走進御書房。
上官婉兒擦拭淚痕,稍稍平復一下情緒,杏眸里重燃希望。
永遠相信張郎!
御書房。
武則天手支下頜斜眼望向張易之,他神情淡然,一張俊美的臉龐毫無恐懼之色。
面臨絕境,依舊坦然自若。
多么出彩的一個男人,有她曾經的影子。
“唉。”
武則天捏了捏眉心,輕嘆一口氣,“子唯,朕束手無策了。”
“陛下已經盡力了。”
張易之微微一笑,目光審視著這個千古唯一的女皇帝。
為了救他,陛下愿意罪己詔,他張易之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武則天臉頰略繃,沉聲道:“放心,朕不會讓你死。”
張易之有些錯愕,傾耳細聽。
武則天不隱瞞,直言道:“找一個身形跟你類似的囚犯,割掉他的臉;
不過你要隱居山林,從此不能在世間露面。”
張易之瞇了瞇眼。
社會性死亡?
身雖沒死,但在世人眼里,早已沒了張易之。
他不想換一個身份重新生活,也不想讓那些人得意猖狂。
“陛下,不必如此,我有自救的方法。”
武則天身子前傾,神色凝重道:“自救?告訴朕。”
她其實有些不信,連皇帝都要妥協,子唯能逆天么?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說我是災星,陛下可以宣揚…”
張易之頓了頓,詢問道:“陛下,您是觀世音菩薩吧?”
菩薩在唐朝以前是男人,以后就變成了女人……
武則天自命為佛家菩薩,還在龍門西山半崖上開鑿九間房大的露天佛龕,雕鑿了一座大佛像。
觀世音,聆聽天下百姓的聲音,符合帝王的身份。
所以前世有史學家認為,觀世音菩薩代指武則天。
“這不重要…”武則天面無表情,催促道:“繼續說。”
張易之清了清嗓子,淡聲道:“觀世音菩薩,座下有一個散財童子。
散財童子?好有個性的稱呼…
武則天一點就透,蹙著鳳眉道:“你是說,朕宣傳你是散財童子?”
“不錯。”張易之點頭。
“怎么證明?”武則天問。
她當初為了證明自己是佛家菩薩,耗費了不知多少精力,殺了不知多少的反抗者。
如果就此宣揚張易之是散財童子,天下不僅不信,還會覺得荒謬可笑。
這方法不行。
武則天在心里已經否決了。
可下一秒,她聽見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如果我能飛呢?”
武則天臉色驀地一變,目綻精光,直直凝視著他:
“朕有點耳背,再重復一遍。”
聲音竟帶著些許顫抖。
張易之溫聲道:“陛下,如果我能飛,一切攻擊我是災星的謠言自然崩塌。”
“太離譜了!”
武則天陡然拔高音量,滿目震驚與不信之色。
外間的宮婢內侍聞聲紛紛走進御書房。
她擺了擺手,叱道:“退下,朕沒事。”
話罷直勾勾盯著張易之。
她要確定,這句話是不是戲言。
也要緩解心中的恐懼。
如果有人能飛,那她這個九五至尊又算得上什么?
張易之為她解惑,“陛下,要想飛,我需要借助一樣工具。”
面臨絕境的時候,殺人不管用,他只好利用科技對古人進行降維打擊。
不錯。
他已經在制作簡易熱氣球。
武則天不顧圣儀,長松一口氣。
她剛剛真的有被嚇到,既然是借助工具,那恐怕真能行。
不對,武則天穩了穩心思,又覺得不可思議。
征服蒼穹!
簡直就是人定勝天!
“你確定?”
張易之臉上涌起淡淡的笑意,“我有九成的把握。”
九成?
驟聞這話,武則天登時一喜。
如果真能飛,子唯不僅能免死,還能徹底洗刷災星的名聲。
關鍵是,皇帝的座下童子都能翱翔,那皇帝該有多大神功?
這就給皇權罩上了神秘的色彩,天下百姓會更敬畏她。
“子唯,朕……朕……”武則天啞口無言。
她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心的感受。
張易之立馬道:“陛下,我需要猛火油。”
猛火油,就是石油,唐朝不甚重視,唯有將作監有一點庫存。
南朝范曄之《后漢書·郡國志》則記載了古人采集和利用石油的情況:
“延壽縣南有山,石出泉水,大如,燃之極明,不可食。縣人謂之石漆。”
文中所謂石漆,當時即指石油。
“朕立刻讓婉兒去取。”武則天連忙答應,末了詢問道:“還需什么?”
她顯得急不可耐。
“陛下,這樣…”
君臣二人密議。
翌日。
從皇宮傳來一道圣旨,將朝野驚得迷糊。
六天后,朕將派座下散財童子登天,去天上向百姓祈福!
如天雷滾滾,震得群臣一臉懵比。
散財童子?
登天?
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簡直可笑,莫非得了癔癥?真幻想自己是菩薩?
整整一天,滿朝權貴都在議論這道圣旨,無數諍臣進宮勸阻陛下別發瘋。
政事堂。
武三思負手站在窗前,感受著清風自窗口吹進來的清涼愜意。
他心里有個野心在萌芽。
從這道圣旨可以看出,陛下老了,已經神志不清。
或許是救不了張巨蟒,她身心俱疲,整個人也喪失理智陷入瘋狂。
一個說出“登天”這種瞎話的皇帝,她還能執掌這個帝國么?
若不能。
請讓我武三思繼承吧!
至于張巨蟒,武三思早就不在意他。
一具尸體罷了。
身后的大廳里,坐著許多官員,每個人臉上都是笑容。
這兩天真像過年一樣啊!
陛下您真能上天,何不去救您那瀕死的子唯呢?
唯獨張柬之表情有些嚴峻,遲疑的說道:
“從神皇犁到水泥,還有印刷術,我懷疑是張巨蟒的另一種奇技淫巧。”
他這么一說,廳內的氣氛頓時肅然起來。
也有這種可能。
武三思轉過身,斷然道:“你知不知道登天什么概念?他張巨蟒真是神仙?”
“萬一呢?”張柬之道。
“沒有萬一,他能登天,本王就能遁地!”武三思面露不屑之色。
頓了頓,他輕描淡寫道:“張巨蟒已是死人,我們還是商討神皇司事宜吧。”
“對。”
群臣皆附和。
崔府。
崔挹摩挲著那本《惡人傳》,臉上露出陰森的笑意。
登天?
你以為是戲文里的諸葛亮,呼風喚雨?
垂死掙扎罷了!
崔挹瞇了瞇三角眼,低聲道:
“張巨蟒,等你死后,我博陵崔氏一定掘墳拋尸,讓野狗叼走你一塊塊肉!
太平公主府。
太平凝視著鏡中那張嬌艷嫵媚的面孔,突然搖了搖頭。
母皇老了,竟然說出癡話。
深陷張易之無法自拔,難以接受他將死的現實?
其實太平捫心自問,她也曾怦然心動,迷戀那張俊美的面孔,傾慕那肆意妄為的霸氣。
可她更愛權力,一個背著災星罵名且即將身死的人,誰愿意與其再牽扯呢?
神都城內喧囂甚上,所有人都在議論,所有人都在期待那一天。
終于到了。
宮城里,最宏偉壯觀的一座建筑,五鳳樓。
高樓上。
武則天身穿紫金龍袍,渾身散發著威嚴,頭戴冕冠,冕旒垂下來碰撞發出叮鈴的悅耳聲。
她居高臨下地從樓上俯瞰著文武百官、數萬個百姓。
子唯,不要讓朕失望。
殿閣里。
宮婢們給張易之染發。
張易之面色不虞:“婉兒,我不想……”
上官婉兒冷目盯著他,打斷道:“這是陛下吩咐的,滿頭白發才像神仙。”
張易之到嘴的話被盯的有點說不出來,那叫一個膩味。
他頭發上全是純天然的染發劑。
染發劑源于新朝王莽,《漢史演義》里記載:”他卻用煤涂發,用墨染須,假充壯年男子。“
后來一些年輕官員為了扮老成,于是乎想把頭發染成白色,也衍生出各種顏色的染發膏。
“滿頭白發可以,那這身紅袍怎么回事?”張易之吐槽道。
上官婉兒杏眸彎了彎,她也不知陛下何意。
反倒張易之隱隱有種感覺,莫非女人追求儀式感?
畢竟是悚然聽聞的登天,這是開創性的舉動,凹個造型很正常。
“你知道,如果失敗的話…”
上官婉兒蹙著眉頭,頗有擔憂。
登天失敗,眾目睽睽之下,陛下再無辦法保住張郎。
張易之望著她一言不發,眼底卻散發著自信的光芒。
字典里沒有失敗二字。
接近傍晚,原本群臣三五成群地談笑著,現在都有些不耐煩了。
百姓們背靠背坐在地上休憩,有人甚至發出呼嚕聲。
無聊!
陛下為何這么無聊?
驟然。
“鐺!”
八個內侍合力扶起撞鐘的大木,向懸掛在鐘樓中的那口碩大的銅鐘撞去。
“鐺!”
“鐺!”
“鐺!”
“鐺……”
每一槌敲下去,都帶著一種整齊劃一的韻律美感。
五鳳樓側的鐘鼓一響,滿城鐘鼓同時應和起來。
一時間鐘鼓聲回蕩在整個神都城上空,響徹云霄!
周圍數萬個人身體緊繃,眼睛直直盯著上方,文武百官面露凝重。
一道沖天火舌,自五鳳樓頂噴出。
這聲巨響,將所有人都嚇一跳。
武則天神情緊張,很罕見的心跳加速。
偌大的皇宮,竟陷入詭異的寂靜,余下一聲聲如天雷般的響聲。
周圍的溫度一下子熾熱起來。
武三思如遭雷噬,一道光芒照亮了他那張慘白驚駭的臉。
一個巨大的氣球緩緩升起。
在所有人驚恐的目光下,熱氣球迅速拔高。
飛在宮殿上方。
太平公主張大著櫻唇,杏眸中流露出懵比。
她雙手不由自主掩住嘴巴。
想要平復內心的震撼!
卻怎么也平復不了。
崔挹一張老臉,已經慘淡無色,身體虛軟趴在地上。
登天。
真的做到了…
武則天泛起驚濤駭浪,她迅速從御駕上站起,洪聲道:
“朕的散財童子張易之,快快登天!”
處于懵逼狀態的御林軍回過神,嘶聲吶喊:
“陛下有令,散財童子張易之,快快登天!”
“陛下有令,散財童子張易之,快快登天!”
“陛下有令,散財童子張易之,快快登天!”
聲音幾乎掀破天際。
而百姓全部熱淚盈眶,數萬個人跪伏在地,滿是虔誠之色。
那宛若神祗般的場景,讓他們不由心生敬畏之意。
虔誠的叩拜。
一下又一下。
身體抑制不住的震驚!
登天!
張公子真的能登天!
那他絕不可能是災星,一定是有人污蔑他。
這一刻,就算再愚蠢的百姓都反應過來,他們非常愧疚。
竟然誤會仙人!
陛下是菩薩,張公子是散財童子,他們萬萬民的守護神啊!
“系大鍋呀!”
“大鍋…大鍋帶帶我!”
人群突然想起稚童的歡呼聲。
眾人抬頭望去。
黑沉沉如墨潑過的夜空。
氣球下的藤筐里。
一襲鮮紅刺眼袍衫的仙人負手而立,任憑滿頭白發隨風飄舞。
他身量挺拔,深邃的眸子睥睨縱橫,如同畫卷仙人。
氣球緩緩升起,竟完全遮住了月光,仿佛仙人站在月亮上。
伸手便能摘星辰。
裴旻渾身顫抖,這難道就是公子口中的一根草斬日月?
他悟了!
這一刻,無數人為之震撼!
連武則天遙望著氣球,陡然生出一絲渺小的感慨。
她可是人間的帝王啊!
氣球慢慢飄遠,那道紅色的身影也漸漸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可五鳳樓。
數萬個人,足足寂靜了半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