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
張易之掀開車簾,看了眼進進出出的官員,沉聲道:
“一定要將人帶回神皇司。”
說完下了馬車,鮑思恭和裴旻亦步亦趨。
忙碌喧囂的刑部門口,陡然安靜下來。
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俊美男子身上。
此獠怎么來了?
張易之面無表情,偏頭給鮑思恭遞上一個眼神。
鮑思恭會意,闊步上前,抬頭挺胸道:“勒令刑部速速交出嫌犯!”
“本官是刑部主事,神皇司有什么資格給刑部發布號令?”
一個面相儒雅的青袍官員瞥了眼張易之,略顯疑惑道。
鮑思恭面如沉水,肅然道:“王道文是神皇司審查的嫌犯,被你們刑部搶走了。”
“呵呵…”主事冷笑一聲,淡淡道:“刑部承擔徒刑以上案件的審核駁正,要走嫌犯符合程序。”
張司長就在身邊盯著,鮑思恭豈能弱了氣勢,他怒聲道:
“神皇司獨立于三法司之外,你們管不著。”
主事怡然不懼,且慷慨激昂的說道:
“就算不能管轄,刑部幫著緩解案件壅滯,減少冤假錯案,實屬正常!”
“你……”鮑思恭一時語塞。
周圍書令管固等官員發生輕微的嗤笑聲。
真是荒謬!
嫌犯進了我們刑部,哪有再交出去的道理!
張易之推開鮑思恭,背負著手,淡淡道:
“半柱香時間,否則別怪我大鬧刑部。”
一聽到他說話,所有人頓時止住笑聲。
惡貫滿盈的人雖然討人厭惡,但兇名赫赫,誰能都畏懼三分。
主事后退半步,戟指著他:“張……張公子,你別破壞司法系統的運行!”
張易之目光與他對視,聲音冷漠:“沒有陛下的旨意,刑部也敢搶神皇司的人,著實可笑。”
主事沉默片刻,便針鋒相對:“陛下規定,神皇司辦案需要找上官待詔拿批文,批文呢?”
刑部關押嫌犯符合律法,上官代詔這樣的正直守法的官員,豈會偏袒?
所以他料定張巨蟒拿不出來批文,必將無功而返。
張易之臉上浮現笑意,悠然頷首:“行,我守規矩,去拿批文。”
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極為凌厲:
“如果我守規矩了,你們不守規矩,那就別怪我無禮。”
觸及到他的眼神,主事便有些驚懼,他強鎮定情緒,冷聲道:
“請先拿出批文。”
張易之轉頭看向鮑思恭,命令道:“去宮里找上官代詔簽批文。”
鮑思恭遲疑片刻,領命而去。
其實他也覺得拿不到批文。
第一,神皇司主動交人再要回來,不占理;第二,上官待詔幫陛下處理政務,哪有時間理會這點芝麻小事。
刑部侍郎辦事房,房間里都是書畫字帖、盆栽畫屏。
一個四旬男子坐在椅子上,手里握著一只玉如意,正饒有興致地品鑒著,兩只手指在玉如意上輕輕滑動著。
男人五官平平,甚至略顯丑陋,一對肥厚的嘴唇,一只肉頭的矮鼻子,但頜下的胡須修剪得很整齊。
“叩叩叩!”
外面響起敲門聲。
男子神色平靜:“進來。”
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書吏快步走到他身邊,小聲稟報道:
“楊公,張巨蟒來刑部要人。”
楊執一瞇了瞇眼睛,云淡風輕道:“我只是侍郎,張巨蟒上門挑釁刑部,該是姚尚書頭疼。”
“可他好像點名要王道文。”書吏急聲道。
“什么?”楊執一目光逐漸犀利,沉聲問道:“王道文跟他什么關系?”
兩天前,自己找上武三思,送了一副字畫,才把王道文從神皇司轉來刑部。
“卑職不知。”書吏把頭搖成撥浪鼓。
楊執一起身來回踱步,心情也變得煩躁起來,悶聲道:
“該死的張巨蟒,他什么事都要摻一腳!”
只要張巨蟒介入,事情絕對會超出掌控!
深吸一口氣,楊執一冷靜下來:“先去看看。”
門外。
才過去兩炷香時間。
鮑思恭縱馬歸來。
他跳下馬,氣喘吁吁道:“張司長,批文拿來了。”
說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張小紙,恭敬遞給張易之。
刑部所有人都愕然。
這么順利?
上官代詔不是一向秉公執法么,這種批文怎么可能簽?
難道是陛下命令的?
絕對是!
只有陛下才會無理由的偏袒此獠。
鮑思恭其實也很懵圈,他提及此事,上官代詔竟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張易之邁步上前,展開批文,似笑非笑道:“睜大眼睛,是不是上官代詔的印章?”
眾人目光齊刷刷望過去,瞬間靜默一片。
的確是上官代詔的專屬印章,貨真價實。
張易之神情淡漠:“批文來了,各位還有什么理由。”
莫說是一紙批文,我在婉兒身上隨便蓋章!
“可依照律法……”主事還想負隅頑抗,維護刑部的尊嚴。
“停!”張易之截住他的話,寒聲道:“想清楚再回答,我一句同樣的話不會跟你說兩次。”
主事略默,低著頭不敢再出聲,顯然被震懾住了。
張巨蟒無理都囂張蠻橫,真要讓他站住理了,此獠真能做出掀翻刑部的事。
“行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紫袍官員從刑部走出,其余官員避路,紛紛恭稱姚尚書。
姚崇直視著張易之,輕輕頷首道:“既然有批文,刑部就要守規矩,去刑獄把人帶走。”
他特意強烈規矩兩個字,也是在譏諷張易之做事無法無天。
張易之笑了笑,也沒在意他言語中的挪揄之意。
姚崇在武周朝不甚出名,可開元時期,此人輔佐李隆基開創開元盛世,被史書稱為唐朝四大賢相之一。
是個很有治政才華的官員。
面對張巨蟒溫和的笑容,姚崇略感意外,轉身朝主事道:“放人。”
“遵命!”
刑部牢房,審訊室。
楊執一盯著站在前方的那道背影,他的心情越來越緊張。
枷鎖碰撞的叮叮聲傳來,一個少年步履蹣跚進入審訊室。
少年鼻青臉腫,那左邊的臉更是像肉包子一樣鼓起來,囚服上更是血跡斑斑。
一進審訊室,他陡然一驚,略顯昏暗的房間里站滿了人。
最前方站著一個豐神俊逸的男子,正目光銳利的盯著他。
面對熟悉的人,王道文的委屈掩藏不住,他嘴唇蠕動,哽咽道:
“表哥。”
聲如蚊吶的兩個字,卻讓審訊室陷入死寂。
片刻后。
周遭嘩然聲四起,刑部官員全部震撼。
他是你表哥?
你表哥是張巨蟒,你怎么不早說啊!
姚崇著實無語,早知道你是張巨蟒的表弟,刑部真不敢接收。
不是刑部膽怯,主要害怕麻煩,沾上張巨蟒就得提心吊膽。
藏在人群中的楊執一額頭沁出冷汗,他緊攥著拳頭,卻很難平復內心的震驚。
惹上大麻煩了!
張易之看著他臉上的傷痕,表情逐漸森寒,冷聲道:
“有沒有被施刑。”
刑部官員相顧駭然。
大周律法有明文規定,不許對未成年人嚴刑拷問。
雖然刑獄偶爾也會違反,官員們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現在被抓現行,對方還是兇神惡煞的張巨蟒,肯定會不依不饒。
感受到表哥威嚴的氣勢,掃了眼刑部官員害怕的表情,王道文鼓起勇氣道:
“被抽了兩鞭子,還被打了五拳,想讓我認罪。”
張易之側頭望向姚崇,面無表情:“姚尚書,我需要一個公道。”
“是刑部疏忽了。”姚崇帶著些許歉意,旋即厲聲道:
“誰私下毆打嫌犯,把他叫過來。”
不多時,一個穿著淡青色皂隸服的獄卒被押過來。
“是不是他?”張易之問。
王道義目光帶著恨意,咬牙切齒道:“就是此人,一直讓我認罪,不認罪便毆打。”
姚崇戟指著獄卒,怒氣沖冠:“誰允許你毆打嫌犯?”
獄卒身子蜷縮著,抬頭跟人群中的楊執一悄悄對視。
楊執一瞇著眼,目光中警告意味非常濃烈。
“是小的。”獄卒低著頭,艱難的說出口。
姚崇揮手,恨聲道:“驅出牢房,不得再擔任獄卒。”
“等一下。”張易之嘴角含笑,淡聲道:“我從不吃虧,若是吃虧了就去找陛下。”
眾人頓感惡寒。
擺明了就是威脅。
張巨蟒顯然對這個處理極不滿意。
姚崇盯著他:“張公子還想怎樣?”
張易之笑容逐漸消失,沉聲道:“打回來!”
“不符合規矩。”姚崇嚴辭拒絕。
張易之掃視眾人一眼,狀如隨意道:“這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我把這事鬧到陛下那里,諸位的年終考核恐怕很難過關。”
“所以,還請遵守我的規矩。”
姚崇臉色鐵青,其余官員也像吞了蒼蠅一般惡心。
年終考績就是擢升的標準之一,如果考績不行,會影響仕途。
雖然這種影響可能微乎其微,但刑部誰也不想因為區區一個獄卒留下污點。
“哼!”
姚崇冷哼一聲,甩袖離開審訊室。
其余官員也跟上,楊執一略頓,表情僵硬的走人。
獄丞幫忙解開王道文的腳銬,也疾步閃人。
剛才還人滿為患的審訊室,刑部官員全部走光了。
獄卒嚇得瑟瑟發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
張易之看了眼裴旻,平靜道:“遞劍給小文。”
“我……我……”王道文臉上閃過膽怯,吭吭哧哧。
張易之大喝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我不敢。”王道文低著頭,不敢去接裴旻遞過來的劍。
鮑思恭跟裴旻對視一眼,皆感到疑惑。
敢殺人不敢打人?
看那顫抖的模樣,興許真是含冤入獄。
張易之心里松了一口氣,嘴上卻訓斥道:“堂堂大丈夫,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么?”
“啊!”
王道文嘶吼一聲,渾身血液好似燃燒起來,接過長劍,揚起來胡亂揮出。
獄卒躲避不及,劍刃劃過手臂,頓時鮮血飚出。
張易之滿意頷首,低喝道:“滾吧。”
獄卒如逢大赦,用手掩著傷口,忍著疼痛逃竄。
“入獄的時候,為什么不報我的名號。”張易之大馬金刀的坐在大椅上。
初次持劍傷人,王道文臉上有些興奮,不過聽到這話,他澀聲道:
“幾年之前,娘親就說跟你斷絕關系,不再往來,也禁止我聯系你。”
鮑思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怪不得沒人知道張司長還有個表弟。
不過他挺佩服這個少年,真能忍受得了榮華富貴的誘惑。
只要向外界宣傳身份,絕對在神都城橫著走。
張易之尷尬的神色一閃而逝,旋即嚴肅道:
“向我坦白,究竟有沒有殺人。”
“沒有!”王道文回答的聲音異常尖銳。
他又重復道:“表哥,我是被陷害的,被陷害的……”
張易之皺了皺眉,指頭敲擊桌面:“不要妄圖對我撒謊,如果真殺人了,老實承認。”
“我保證你不會死,你還年輕,大不了坐幾年牢沒事,出來還能繼承家業。”
嗯,姨娘應該不會練小號。
“表哥,請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沒殺人。”王道文近乎哀求的說著。
張易之審視著他,厲聲道:“描述當時的具體情況,為什么人證物證俱在?”
誰料。
王道義突然眼眶泛紅,配合著腫起的臉頰,看起來非常無辜。
“我也不知道情況,我在家里睡覺,第二天神皇司登門,說有人狀告我殺人。”
“兇器是一把匕首,這匕首的確是我高價買的。”
“那個證人言辭鑿鑿說看到我入室殺人,可我壓根就沒見過他。”
“嗚嗚嗚~這樣的人證物證,表哥你說荒不荒唐。”
王道義鼻涕眼淚一把流,說到傷心處更是泣不成聲。
鮑思恭皺著眉頭,他曾經是酷吏,精通各種誣陷手段。
依他看來,匕首絕對是被偷走了,應該是蓄謀已久的誣陷。
張易之眉眼輕輕地闔起來,淡淡道:“家里跟誰有仇。”
“沒有。”王道義擦干淚水,搖了搖頭:“除了生意上的競爭,家里沒有與外人結仇。”
“跟誰競爭。”
王道義想了想,急聲道:“蕭錦!”
“誰?”
王道義:“來自蘭陵蕭氏,他也在南市開香料店,可是生意遠不如我家,有次他派人上門提親,讓我娘做妾,我娘把媒婆罵走了。”
說完后,審訊室氣氛陡然凝固。
王道義望著一臉陰森的表哥,疑惑道:“怎么了?難道是蕭家?”
“極有可能。”鮑思恭點點頭。
張易之略默,起身道:“先回家再說。”
“表哥,我不用坐牢了么?”王道義滿臉驚喜。
張易之嗯了一聲,淡淡道:
“不是你做的,天王老子也栽贓不了你。”
與此同時。
王府。
房間熏香爐兒里,一股幽香猶自裊裊升起,臧桂馥靠在錦榻,人愈發消瘦,神色憔悴不堪。
“夫人,外面有人拜訪。”一個女婢推門進來稟報。
臧桂馥擺了擺手:“閉門謝客。”
女婢回道:“她說關于小郎君。”
“什么?”
臧桂馥反應過來,急聲道:“請客人去大廳。”
客廳里。
坐著一個身穿窄袖短襟的芙蓉妝花皮襦襖,領口披著白狐毛的貴婦,婦人顴骨微聳,但整個人看起來端莊淑雅。
“您是?”臧桂馥一進大廳,便忙開口詢問。
婦人上下打量著她,玉頰憔悴但遮掩不住風韻美艷的容貌,還有那婀娜的身姿曲線,以及楚楚可憐的神態。
挺滿意的。
婦人笑吟吟施了一禮,“我出自蘭陵蕭氏,稱你一聲妹妹可好。”
蘭陵蕭氏?
臧桂馥瞬間想起蕭錦,她心中忐忑不安,襝裾回禮后,不動聲色問道:
“是妹妹的榮幸,敢問姐姐所行為何?”
蕭潔捻著手帕,微微一笑:“我也不繞彎子了,我弟弟心儀你,你愿不愿意做妾?”
“不可能!”
臧桂馥果斷的拒絕。
她外表雖然軟弱,性子卻極為剛烈。
當初外甥言語輕佻,她直接斷絕關系,就算外甥權勢滔天,她也從未想過蹭光,更是勒令兒子不許透露關系。
蕭潔聞聽此言,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淡淡道:
“你雖然頗有經商手段,但出身比較低賤,只能做妾。”
臧桂馥板起臉,漠然道:“就算做正妻,奴家也不稀罕,請回吧。”
“狂妄!”蕭潔叱喝了一聲,上前盯著她:“我也不怕跟你說實話,蕭家想吞并你在南市的九家香料店。”
臧桂馥早有所料,與她對視:“我臧家雖比不過蘭陵蕭氏,但也不是任人拿捏。”
蕭潔氣得胸膛起伏,不過片刻便鎮定情緒,笑吟吟道:
“妹妹,別忘了,你那兒子還在刑部受苦呢?”
臧桂馥呆住,臉色漸漸蒼白起來:“是……是你們。”
“呵呵…”蕭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緩緩瞇起美眸:
“做我弟弟的妾室,再交出香料店及你獨特的調香技術,如此,你寶貝兒子才能出獄,否則你知道的。”
臧桂馥如遭雷擊,踉蹌退了幾步,臉色更加蒼白,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天下做母親的,兒子就是最大的軟肋。
蘭陵蕭氏竟然把事情做得這么絕。
該怎么辦?
蕭潔緩緩瞇起眸子,看了她一眼,踱回位子上坐下,輕啟朱唇:
“王家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世家,你又是個商人。”
“而我呢?”
“認命吧妹妹,我夫家是弘農楊氏,我娘家是蘭陵蕭氏,你怎么跟我斗?”
臧桂馥背過身去,拿手帕擦去淚痕,恨聲道:“姐姐想以勢欺人么?”
“妹妹說是就是,姐姐也不想反駁呢。”蕭潔似笑非笑。
“嗯。”臧桂馥輕輕頷首,轉身后玉頰恢復平淡,冷聲道:
“我也能借勢。”
“哦?”蕭潔雖然表現得驚訝,心中卻不甚在意。
蕭家早就打聽過了,從沒有權貴跟臧桂馥往來,偶爾一個貴婦會來她府邸。
蕭潔猜測,應該是臧桂馥賣香料結識的婦人。
就算那個婦人有權勢,她難道會為了臧桂馥,從而開罪高貴的蘭陵蕭氏?
絕無可能,就算宰相的夫人也不敢!
臧桂馥抿了抿唇,卻沒有繼續說話。
她有點猶豫,真不想借外甥的勢。
可眼下兒子危在旦夕。
“快說呀,姐姐洗耳恭聽。”
蕭潔唇線綻蔓嫣然笑意,笑意中不加掩飾的譏諷。
臧桂馥深吸一口氣,寒聲道:“我外甥是張易之,我是她親姨娘。”
“誰?”
蕭潔表情猛的僵住,繼而錯愕和震驚。
腦海里轟轟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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