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精制的馬車緩緩停下,上官婉兒撩開車簾,悄悄瞥了眼舉止嫻雅的臧桂馥,肅聲道:
“張公子,陛下召你。”
張易之偏頭望向臧桂馥,“姨娘,你先回去。”
臧桂馥嗯了一聲,瞇著眼打量一會上官婉兒,旋即舉著油紙傘離去。
“張公子,陛下催得急,還是坐馬車吧。”上官婉兒啟唇道。
“多謝上官待詔,在下卻之不恭。”
張易之跟裴旻鮑思恭交代幾句后,便登上馬車。
車廂里。
上官婉兒蹙著黛眉,直切話題:
“張郎,楊執一進宮跟陛下坦白始末,陛下讓你與蕭楊兩家和解。”
“和解?”
張易之驟聽此言,臉色頓時陰沉:
“謀奪我姨娘的家產,誣陷我表弟入獄,這般欺負孤兒寡母,讓我和解?”
上官婉兒伸出柔荑握住他的手,“張郎,你冷靜一下,對方是弘農楊氏。”
張易之略默沒接話,踱步坐到火爐前,通紅的爐火將他俊美的臉映得發紅。
武則天跟弘農楊氏的牽扯很深。
她爹武士彟當年變賣所有家產,并帶上全家一同投入李淵的造反事業中。
成為“太原首義”,李唐王朝的開國功臣,被李淵器重,封其為應國公。
就在武士彟人生最輝煌的時候,李淵做了一件錦上添花之事——賜婚。
下旨將楊氏許配給武士彟,也就是頂級門閥弘農楊氏的嫡女。
所以說,弘農楊氏實際上是武則天的母家。
而武則天并不是屌絲逆襲,她能以五品才人的品級進宮,也是依靠母家的背景。
另外,武則天登基初期政權不穩固,從弘農楊氏借力頗多。
如今大周朝,弘農楊氏或許名望不是最高,但一定是實力最強的門閥。
“張郎……”上官婉兒移步近前,打斷他的思緒,低聲問道:“你怎么想的?”
張易之臉上沒有什么情緒,淡聲道:
“如果換做是博陵崔氏或者是其他世家,陛下反倒還會推波助瀾,對吧?”
“不錯。”
上官婉兒臻首微點,以她對陛下的了解,張郎愿意沖鋒陷陣,陛下定然龍顏大悅。
“呵…”張易之嘴角噙著笑意,“人總是會偏心,皇帝也不能免俗。”
頓了頓,他笑容逐漸消失:“我理解,但不代表我接受。”
“就不能退一步么?暫時蟄伏,也是在昭告朝野你為人心胸豁達。”
上官婉兒這般勸說,她實在有點難以理解張郎的想法。
張易之稍默,直視著她,聲音暗沉且略帶沙啞:
“我現在退一步,門閥望族、滿朝權貴,所有恨我的人,他們就會逼我退十步,十步外挖好了墳坑,等著我掉進去,再一人一捧黃土將坑填滿。”
“婉兒,你說這一步我能退么?”
上官婉兒想說什么,話語卻卡在嗓子里,她只能緊緊握住張郎的手。
是啊,沒有后路的人,只能拼命往前走。
張易之低頭撩開她的發絲,吻了吻白皙的額頭,溫聲道:
“一年以前,宗弟從城門把我攔下,我便已經被動入局。”
“于我而言,沒有全身而退。”
“唯有滿載而歸,亦或是神魂俱滅。”
上官婉兒半倚在張易之懷里,車廂里陷入長久的沉默。
陛下越是寵幸張郎,就越是給他拉仇恨。
仇恨是會轉移的,那些痛恨陛下又懦弱的人,只能把恨意發泄在張郎身上。
上官婉兒猶豫了片刻,低問道:“你覺得陛下是故意的么?”
揣測帝意,甚至私下議論皇帝本是大不逆,可上官婉兒還是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以她的聰穎,一開始就隱隱察覺到陛下的用意。
在武李兩家水火不容的情況下,陛下便扶持另一股勢力,這股勢力要可控,還要給予權力。
陛下原本屬意張昌宗,后來發現張郎最適合。
張郎的存在,武李兩家罕見的沒有爭鋒相對,聯合朝臣一齊抵制張郎。
張郎仇恨值拉滿,而兩家宗親關系卻得到緩和。
陛下如意算盤得逞,可隨著張郎制造的各種國之利器,以及與她極其相似的處事風格。
陛下心態也漸漸轉變,貌似對張郎是真心寵幸,甚至是溺愛。
張易之懂她的意思,笑了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喟然道:
“婉兒,永遠別去揣摩人性。”
人性是虛偽兇殘的野獸,律法是禁錮它的牢籠,道德是束縛它的鎖鏈。
可對于皇帝而言,沒什么東西可以束縛禁錮她。
張易之懶得揣摩帝心,但有一點——
他永遠不想做待宰的羔羊。
上官婉兒望著張易之幽沉如井的深眸,只覺隱隱擔憂。
“有點累了。”
張易之閉著眼,神情疲倦的斜臥錦榻。
上官婉兒咬了咬紅唇,伸手去解張易之的腰帶,長腿一疊,人也順勢跪在地毯上。
甘露殿。
監察御史蕭至忠滿臉淚痕,哽咽道:“陛下,一個時辰前,張易之將洛陽丞蕭緯活活逼死。”
“哼!”御座上傳來冷哼,武則天寒聲道:
“事情具體經過,府衙早有匯報,汝敢在御前顛倒黑白!”
蕭至忠收住哭腔,急聲道:“他無官無職,卻肆無忌憚威脅朝廷大臣。”
“洛陽丞濫用職權,被神皇司司長鮑思恭當場抓獲,就是這樣。”武則天淡淡說道。
見她一直偏袒惡獠,蕭至忠眼睛通紅,慷慨激昂道:
“張易之因陛下寵幸而囂張跋扈,實在有些累陛下的盛名,陛下志在千秋,留此污點,殊為可惜。”
武則天身子微傾,聲音冷冰冰:“難道朕殺了子唯,編寫史書的文人就會把朕歌頌成千古一帝?”
“陛下,您……”
“住嘴!”武則天截住他的話,一字一句道:“朕缺乏耐心。”
話語間威脅意味十足。
蕭至忠如鯁在喉,低著頭不敢多言。
“陛下,張易之來了。”上官婉兒進殿稟報。
“宣!”
殿前一直沉默的楊執一表情僵硬,他深吸一口氣,勉強鎮定不安的情緒。
“臣參見陛下。”
張易之趨行入殿,彎腰施禮。
看著間接逼死蕭緯的惡獠,蕭至忠心如同被火烹一般怒不可遏。
“子唯。”
武則天眼眸里肅殺之氣森然:“朕聽說了,楊執一、蕭錦依仗權勢欺壓良商,實在是罪不可赦!”
張易之抬起頭,跟她對視:“碰巧是臣的姨娘罷了,若是別人,或許已經家破人亡了。”
楊執一聞言拱拱手,謙卑的表達歉意,“是我做事不地道,愿意認罪。”
“我蕭家也會處理蕭錦。”蕭至忠接話道。
武則天清了清嗓子,怒聲道:“蕭錦是主謀,朕判他徒刑一年;刑部侍郎楊執一助紂為虐,罰金百兩。”
楊執一長松一口氣,內心的恐懼頓時消失殆盡,甚至有些興奮。
他站的位置與張易之斜斜相對,隔著三丈遠,能清楚在看到張易之臉上細微的表情。
楊執一很想看看此獠憤怒失態的模樣,可惜并沒有,情緒還是那么平靜。
“子唯,可有異議?”武則天注視著張易之。
弘農楊氏畢竟跟她關系親近,她不能任由張易之胡鬧。
更何況,張易之表弟也安然無恙,他姨娘的店鋪也并沒有造成損失。
武則天覺得自己的處理很公正,甚至略偏向子唯。
張易之表情無波無瀾:“陛下金口玉言,臣豈敢有異議。”
似是能聽出他聲音里的憤懣,武則天著重強調,“朕希望你息事寧人。”
“臣遵旨。”張易之漠然回道。
武則天滿意點頭,這才揮揮手:“都退下吧。”
殿外。
蕭至忠陰陽怪氣:“徒刑一年啊,堂堂蕭氏子弟入獄,真是恥辱。”
他將“一年”這個字眼咬得很重。
族人欺負張巨蟒的姨娘表弟,竟然只需要坐一年牢。
“哈哈哈哈哈”
蕭至忠不禁發出戲謔的笑容。
楊執一雙手攏在袍袖里,板著臉神情嚴肅,但眼底的喜意卻暴露了他的心情。
幸虧提前將此事呈之御前,晚一步真會遭到此獠的報復。
洛陽丞蕭緯僅僅查封店鋪,就活生生被逼死。
“咳……”楊執一咳嗽一聲,邁步上前斜睨著張易之,有些慚愧的說道:
“張公子,本官一時糊涂,險些釀成大禍,你表弟應該沒事吧?”
張易之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只是掃了一眼便偏開,緩步走在廊殿。
昏暗的廊殿里,他眼神冰涼陰沉得像淬了毒液。
楊府。
客廳里。
蕭潔徐徐踱著碎步,神色中透著幾分得意,冷笑道:
“錦弟,坐一年牢,可還滿意否?”
蕭錦恨不得跪下舔姐夫的腳底,他激動到語無倫次:
“很謝謝……滿意姐姐,不,很滿意,謝謝姐姐。”
蒼天!
自從知道臧桂馥是張巨蟒的姨娘,他便心如刀絞,如蝕骨灼心般鮮血淋漓,痛得渾身發抖。
那是恐懼到極致的表現!
而現在呢?
僅僅需要蹲一年牢獄!
天差地別。
蕭潔捏了捏眉心,譏笑道:“張巨蟒現在淪為滿朝權貴的笑柄,他真以為自己能一直強勢?只是弘農楊氏不屑出手罷了!”
女人,最值得炫耀的就是嫁一個好丈夫。
相公雖然房事不行,但處理這件事上,讓她在蕭家大漲臉面!
原本蕭家族人非常悲觀,甚至考慮棄軍保帥,將弟弟丟出去給張巨蟒泄恨。
是她執意要保,跪在相公面前苦苦哀求,這才有如今的豐碩成果。
“姐姐,那臧桂馥……”逃過一劫,蕭錦又開始惦記那個美艷動人的婦人。
“愚蠢!”蕭潔杏眸冷冽,截住弟弟的話,痛斥道:
“陛下能饒第一次,可不會有第二次!”
“哦。”蕭錦神情難掩失望。
“說你蠢你還真是蠢。”蕭潔唇角綻出一抹笑意,呵呵道:
“錦兒稍安勿躁,等張巨蟒身死,誰能護著那賤女人?”
話罷抬腳便內屋走,腰肢扭成夸張的幅度,“隨我去感謝你姐夫。”
轉過庭院,到了書房。
書房里,楊執一負手而立,觀摩著懸掛在墻上的書畫。
野史記載,魏晉南北朝時期,大儒擅長養氣。
楊執一有種直覺,自己身上存在著濃郁的浩然正氣。
憑此正氣,縱然張巨蟒惡貫滿盈,他也輕易便能懲治。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
“進來。”楊執一坐回座位上。
蕭錦進房后當即跪倒,畢恭畢敬道:“感謝姐夫的救命之恩。”
楊執一瞥了眼這個小舅子。
門閥世家不可能都是人才,肯定也會存在草包廢物,而小舅子便是其中的典型。
“起來吧。”楊執一神情淡然,悠悠道:“我不希望下次還出現這種情況。”
“絕不再犯。”蕭錦連忙保證。
楊執一將桌上的茶盞推了過來,蕭錦這倒不笨,急忙上前,拿起茶盞,過去為茶盞斟上茶水,這才雙手奉送上去。
楊執一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隨意道:
“老老實實去司刑獄蹲一年,我會跟徐有功交涉,讓他酌情關照你。”
蕭錦點頭,卻又皺著眉頭:“姐夫你說,張巨蟒會善罷甘休么?”
“惡獠豈敢!”
楊執一臉上勾了勾嘴角,冷冰冰道:
“我們弘農楊氏刻意低調,但不代表陛下會忘記,說句大不敬的話,沒……”
意識到對面是個草包,他陡然止住話頭,表情略顯懊惱。
禍從口出啊,真是得意忘形了。
君子應該喜怒不形于色。
不過能讓張巨蟒吃癟,他很難不得意啊!
蕭錦隱約能琢磨出姐夫沒說的話——沒有弘農楊氏,陛下根本沒機會成為千古第一個女皇帝。
“行了,出去吧。”楊執一端茶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