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
一個五十歲華服男子,額上鐫刻著皺紋,兩鬢夾雜著銀絲。
他潑墨作畫,儀態說不出的優雅。
可就是這時,他看見門房步履匆匆的飛奔而來,那惶恐的表情,好像后頭有人追殺似的。
“老老老爺.......”
門房渾身顫抖:“張易之登門!”
“誰?”顧華章沒聽清。
“張巨蟒!”
嘭嘭嘭......
顧華章甩掉狼毫筆,聽見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壓抑住恐懼的情緒,啞著嗓子問道:“此獠藏有什么意圖?”
門房搖頭示意不清楚。
顧華章深呼一口氣,登門拜訪是禮節,正所謂先禮后兵,自己只能迎他進來。
“請。”
不多時,門房帶著兩個人入廳。
直視著這道豐神俊逸的身影,顧華章冷聲道:
“老夫好像跟閣下沒有交集。”
張易之很是淡然地笑了笑,“冒昧拜訪,實屬無禮,不過我必須來這一趟。”
說完像是在自家府邸一樣,自顧自坐下,端著茶壺斟茶。
張易之看著面色陰冷不善的顧華章,用溫和的語氣說道:
“左拾遺,朝廷諫官,出自江南吳郡顧氏,因受關攏望族排擠,郁郁不得志……”
“夠了。”顧華章沒心情聽他念自己的履歷,寒聲道:
“張巨蟒,汝意欲何為,老夫要彈劾你私闖民宅之罪!”
“我奉勸你一句,千萬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講話。”張易之神色淡淡,聲音里透出的冰冷絲毫不遜于對方:
“否則,我會讓你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看著此獠囂張跋扈的模樣,顧華章心里強烈的憎恨再無遮掩,在目中畢露無疑:
“老夫堂堂朝廷諫官,行得正坐得端,豈會懼怕你的恐嚇!”
張易之銳利的目光幾乎化為實質,如刀鋒般盯著他:
“是么?”
“可神皇司查到的情況卻不一樣。”
“顧家在江南嶺南諸道販賣人口為奴,假扮海賊劫掠沿海及新羅倭國等地,搞奴隸貿易,再將奴隸賣給寺廟。”
“就憑這項罪名,我就能將吳郡顧氏滿門抄斬!”
這一刻,顧華章頭蓋骨差點被掀開,四肢發寒,如墜冰窖。
整個人簡直像泥塑般,連動也動彈不了。
剛才的強硬,頃刻間瓦解,難以形容的恐懼,瞬間將他籠罩。
此獠怎么知道?!
張易之云淡風輕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說,你怎么知道?”
他自問自答:“你們自詡江南土霸主,行事張狂不加隱蔽,神皇司遍布天下,自然能查探到消息。”
“販賣沿海百姓,實在是罪惡滔天!”
他說的很簡單,甚至還端起茶杯,湊到嘴邊,吹了吹上面的霧氣。
可顧華章面容劇變,瞬間失去所有的血色。
無與倫比的恐懼。
腦海中又回放著端門那一幕,空中飄蕩的血霧似乎就在眼前!
顧華章用盡全身自制力,才將騰騰懼意按捺下去:
“你想怎么樣?”
如果想問罪,此獠直接帶神皇司過來,而不是僅帶一個護衛。
“跟聰明人談話就是爽快。”張易之眼底含笑,直截了斷道:“你我做一個交易如何?”
交易?
顧華章臉色異常難看。
“與其說是交易,不如說是合作,你幫我做件事。”
張易之平靜開口。
顧華章面無表情,心中冷笑。
跟此獠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
但他還是很想知道合作的內容。
張易之沒有賣關子,徐徐道:
“神都城內有一股反賊,他們組織有序,絕非烏合之眾,我需要你做間諜刺探情報。”
顧華章驚駭萬分!
他緊緊繃著臉。
豎起的眉毛下,一雙被怒火灼紅的眼射出兩道寒光,干裂的嘴不住地動著,下唇已被咬出一道牙痕:
“實在是荒謬至極,老夫顧家直系子弟,朝廷四品大臣,你讓老夫從賊?”
顧華章隱忍的怒火,此時傾瀉而出。
他感覺自己的人格遭到了凌辱!
張易之跟他對視,溫聲道:“先冷靜一下。”
“冷靜?”顧華章越想越覺得荒唐,他索性站起身,戟指道:“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我顧家悉數接著,老夫不信你的屠刀能砍到江南!”
張易之略默,語氣變得森寒陰冷:
“我不砍江南,只砍國子監。”
剎那間,聽到國子監三個字,顧華章心臟都有些停滯跳動。
他幾乎要從座位上癱倒。
張易之似笑非笑,“顧老倒也風流倜儻,十五年前,在外面養了個小女子,生下兩個兒子,如今小兒子都十三歲了。”
“可惜世家規矩多,私生子就是敗壞門風的丑事,顧老不敢讓他們認祖歸宗。”
“雖然是私生子,可他們才華橫溢,靠能力考上國子監,讓顧老頗感欣慰。”
“神皇司專門打探隱秘……”
“夠了!”顧華章雙目赤紅,哽咽出聲:“你狠辣無恥喪盡天良,拿這個威脅老夫!”
一個人總有軟肋,他的軟肋就是施兒謹兒。
張易之沒有否認,起身在廳內踱步,慢條斯理道:
“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吳郡顧氏,起源于越王勾踐的十三世孫,勢力在東晉達到巔峰,延續到現在,依然是江南望族。”
“顧氏跟江南其他十一名門望族相互聯姻,不斷鞏固日益衰弱的地位,跟北方望族相庭抗力。”
顧華章臉上青筋暴起,怒聲道:“吳郡顧氏的榮耀不需要你來贅述!”
“好!”張易之忽地停下腳步,轉身盯著他:
“反賊在神都的布局皆毀,他們肯定處于恐慌無措的狀態,急需尋找強有力外援。”
“而吳郡顧家最合適,遠在江南且實力雄厚。”
“我會當著朝野的面打壓你,再留你一命,等你離開城都城,反賊極有可能找上你。”
“到時候你要表現出抗拒,然后在他們軟磨硬泡中,答應下來。”
“加入反賊以后,你就是我的棋子,我需要了解反賊勢力的一切信息。”
低沉略帶磁性的聲音在廳內響起。
顧華章表情徹底扭曲,整個人像是被巨石堵得緊緊的,窒息到透不過氣。
他苦心隱藏的秘密已經暴露,還被此獠牢牢掌握。
如果不答應,兩個兒子恐怕命不久矣。
答應的話就將墮入無盡深淵。
張易之走向他,身子前傾,淡聲道:“我信奉等價交換,你幫我,就會得到報酬。”
“最近一百年,顧家只出過一個宰相,而你將會是第二個。”
“我看過你的政績,算得上能臣,你甘心被北方望族占據高位么?”
“三年后,你就是宰相,你便是江南望族的領袖。”
聽到宰相二字,顧華章臉上流露出遲疑之色。
張易之將其微妙的神色變化看在眼里,再添一把火:
“你就不擔憂兩個兒子的前程么?”
“他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啊,不能承襲蔭官,你也知道科舉制有多難,他們真能脫穎而出嗎?”
“只要你答應,我保兩個五品官職,也可以讓他們加入神皇司,副千戶的職位!”
顧華章深吸一口氣,冷冷道:“你說的話,老夫一個字都不信。”
“你不信我還能信誰?”張易之深諳操控人心之術,一改之前的溫和,態度再次強硬起來:
“其實你沒得選,只能服從。”
顧華章表情掙扎,陷入沉默。
對方遞出了鋒利的刀子,也拋出了難以拒絕的誘惑。
不服從,后果可以預料。
自己丟官身死,兩個兒子慘遭毒害,此獠還會用販賣奴隸的借口,去打擊吳郡顧氏。
但是服從,怎么保證此獠遵守諾言?
顧華章有些可悲,他完全占據下風,沒有任何談判的籌碼。
張易之似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加重聲調:“至于酬勞,你不必擔心,大丈夫不會悔諾。”
“我張某人雖然不關心朝堂,但想扶持一個宰相,易如反掌。”
“況且你是給陛下做事,你不信我,難道不信陛下么?”
顧華章眸光閃動,旋即輕抿一口茶。
一直旁觀的裴旻望著這幅模樣,他知道事情成了。
公子攻心計實在是厲害!
氣氛陷入沉寂。
張易之也不慌不忙,還撿起地上的山水畫,欣賞品鑒。
這幅畫就是顧華章的處境,張易之想在上面多一橫,那就絕對會多一橫。
這就是掌控。
半刻鐘后。
顧華章蠕動著嘴唇,顫聲道:“你保證他們會找上我?”
這種妥協的感覺,讓他恥辱羞愧。
張易之笑了笑,溫聲道:
“顧老,反賊最恨的是誰?我!”
“只要被我打壓的人,他們絕對會注意到,再聯想你背后的勢力,反賊肯定動心。”
顧華章平復紊亂的情緒,低聲詢問:
“城門既關,他們已經是甕中之鱉,憑你的手段,當真搜不出來么?”
張易之呵了一聲,饒有興趣道:
“我這個人向來懶散,做事不喜歡拖泥帶水,刀出鞘就要連根拔起!”
此話,顧華章頓覺周遭籠罩著森寒的殺意。
連根拔起!
多么令人膽寒的四個字,意味著覆滅全部。
他也清楚自己的任務,打探內部的具體勢力,然后一一匯報。
張易之審視他片刻,盯著他的眸子,聲音冷冽道:
“實話跟你說,我懷疑反賊背后有五姓七望的影子,你還要拿到把柄證據,到時候我才能堂堂正正,朝他們揮舞屠刀!”
顧華章脊骨發寒。
此獠的野心實在太大了!
“有一點需要謹記。”張易之目光驟寒,語氣中滿是警告:
“間諜之事,你絕不能告訴任何人,哪怕是顧家人,也不能透露只字片語。”
“嗯。”顧華章緩緩垂下了頭。
也代表著臣服。
“此行不虛,來,我以茶代酒敬顧老一杯。”張易之端起茶杯。
顧華章猶豫幾息,也緩緩舉杯。
杯沿相磕。
張易之一口飲盡,起身離去:“告辭了。”
走到廳門時,他突然轉過身,朝顧華章輕笑道:
“顧老,今日這個決定,是你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相信我。”
說完拂袖,漸行漸遠。
望著他挺拔修長的背影,顧華章無力地背靠椅子,輕嘆一口氣:
“希望吧。”
從后門離開顧府。
張易之又看了一眼身旁的裴旻,這回戲謔笑道:
“裴小子,你不是說我沒朋友么?顧華章算不算?”
“應該……”裴旻頓了頓,遲疑不決,最后才點點頭:“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