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滿天肆虐的瓢潑大雨,一片蒼茫,巍峨的宮殿朦朦朧朧如在云中。
標榜帝王威嚴及驕傲的皇城御道被鋪天蓋地的雨霧模糊了面容。
廬陵王夫婦二人撐著油紙傘,悠閑漫步在御道上。
李顯那張儒雅敦厚的臉上,此刻皆是春風得意。
他舉著傘,感慨道:“這段時間得到的恩寵,比十幾年加起來還多。”
剛剛才從皇宮覲見完畢,母皇又賞了十幾匹絲綢。
這點東西的價值不算什么,但里面代表著濃郁的圣眷。
“王爺,她可只剩你一個兒子,你切記不要犯錯。”
韋玉喜悅之余,不忘叮囑道。
“本王省的。”李顯彈去衣袍上的雨珠,漫不經心道:
“說實話,還真得感謝張巨蟒廢黜旦皇弟,要不然本王哪里能坐收漁翁之利呢?”
“不過此獠目無余子,還妄圖迫害隴西李氏,這不是螳臂當車是什么?此獠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韋玉垂眸笑著,聲調軟柔:
“既然有朝廷圣旨,張巨蟒就絕對不敢放肆。”
略頓,她直視著李顯,悄悄說:
“王爺,隴西李氏可是咱們的支持者,在沒登基之前,凡事都要順著他們。”
李顯嗯了一聲,臉上露出幾絲輕蔑笑容:
“張巨蟒始終不明白一個道理,朝堂從來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
“氣勢洶洶跑到隴西郡,灰溜溜回來,此獠就是個笑柄!”
韋玉目光溫柔如水,心里也涌起難以言喻欣慰。
王爺如今愈發冷靜鎮定,不再患得患失,隱隱還學會幾分霸道。
更有男人味了!
李顯迎上她的眼神,不由握緊她的柔荑,感受著這種細膩滑嫩,心猿意馬道:
“好玉兒,晚上可以換種姿勢滿足本王么?”
“啐……”韋玉面色暈紅。
兩人一路打趣恩恩愛愛,可快走到端門馬車時,三騎在雨幕中疾馳。
泥濘街道飚射的臟水濺在李顯袍腿上,他登時勃然大怒,咆哮道:
“放肆!豈敢視本王若無物耶?”
這一聲喊,徹底驚動了來來往往的官吏。
他們不由駐足觀望,暗贊一聲:廬陵王霸氣側漏!
三騎拽緊韁繩,倉皇下馬,一人惶恐道:
“稟王爺,卑職有十萬火急之事上達天聽。”
“皇城重地,慌慌張張成何體統?下次再犯,本王饒不得你!”
李顯一副嚴肅教訓的口吻,說完擺擺手。
倒是身旁的韋妃柳眉微蹙,盯著驛站騎官看了一瞬,沉聲道:
“急報上是什么事?”
騎官略默,擦了擦臉上的雨水,聲音低沉道:
“隴西李氏無人生還,一夜覆滅。”
場中瞬間安靜下來。
除了密集的雨聲,偌大的端門此刻卻像陰森的墓窖。
韋玉整個人霎時間驚得目瞪口呆,那驚駭的表情,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恐怖之事。
御道上,六部官員無不驚駭欲絕,感到渾身戰栗,頭皮發麻。
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升起直沖天靈蓋!
他們丟下傘,任由大雨洗刷渾身的恐懼。
“絕不可能?!”
李顯面色徒然劇變,眼眸之中驟然涌現而起兇狠之色,下一秒便是大步上前。
隨后暴虐無比伸手直接拽住了騎官的衣領,兇惡狠辣的把人摁在地上,殺氣十足怒聲道:
“給本王再重復一遍!”
騎官嚇得嘴唇打顫,艱難滾動著喉嚨:
“王爺,邊塞傳來的八百里加急,隴西李氏被中山王屠滅了。”
李顯倒抽一口涼氣,臉孔唰地慘白。
死了!
隴西李氏死了?
滿門無人生還?!
天下第一門閥,頃刻間崩塌,被張巨蟒直接從這個世上抹去!
剎那間,李顯雙腿抖如篩糠,一股恐懼席卷全身,深入骨骼和靈魂。
一旁的韋妃緊緊攥著手帕,溫婉秀麗的臉孔布滿了陰霾,眼底也閃過一絲震怖!
那可是隴西李氏啊!
就這樣消失了?
消失得讓世人猝不及防,消失得讓世人肝膽欲裂!
在得知隴西李氏覆滅的那一刻,端門附近所有官員如遭五雷轟頂,腦袋一片空白!
步入唐朝以來,隴西李氏就是世家豪強的主心骨,甚至是世家政治的魂!
一個在世間享有最崇高地位的家族,而今化作灰燼塵埃,就此不見。
沒了隴西李氏,天下世家該何去何從?
端門冗長的寂靜。
旗官去皇宮向武則天稟報,官員將這個爆炸性消息傳開。
神都城頓時掀起無邊波瀾,所有人為之轟動駭然,滿朝權貴都往皇城趕來。
連聽聞消息的百姓都岌岌自危,擔心中山王陷入瘋魔,會殺戮四方。
所有人從未想過,一個從秦朝傳承至今的龐大門閥,會在今天消失。
沒有絲毫預兆,就這樣消失。
甘露殿。
武則天正在逗弄著一只鸚鵡兒說話,教了幾遍,發音還是怪里怪氣。
“陛下,有急報。”
上官婉兒入殿,旁邊帶著一個旗官。
“什么事?”武則天微微一笑,隨意地問道。
旗官連忙趨身上前,從袖中摸出公文,恭聲道:
“請陛下御覽。”
內侍接過呈上去。
武則天展開,霎那,臉上的笑容凝住。
她沒有說話,低著頭在殿內左右徘徊,可拳頭卻緊緊攥住,手背青筋隱現。
厚重的銅鼎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青煙,狂風灌進直欞窗,將珠簾撥弄得叮叮直響。
大殿眾人皆是大氣不敢喘。
武則天走到窗前,伸手去接窗外拍打進來的雨滴。
這一刻,她眼底全都是炙熱,那扣在窗欞上的手指骨節泛白。
“哈哈哈哈哈哈——”
尖銳刺耳的笑聲驟然響徹在殿廊,武則天再也無法隱藏她的那份激動興奮了。
“子唯,這份魄力,朕自愧不如。”
“這份勇氣和膽量,普天之下唯你一人!”
她旁若無人的暢快大笑。
上官婉兒倏然瞪圓了眼眸,精致玉頰浮現出震驚之色。
見陛下罕見失態的模樣,她便能推測到公文上的內容。
她的心跳如擂鼓般激烈狂熱,難以控制。
自己究竟找了個什么樣的男人啊?
強勢絕倫!
簡直霸氣到極致!
數百年來,那些英武帝王不敢做的事,他不僅做了,還做得徹徹底底!
一千多年,這個出過皇帝、出過幾十個宰相,出過無數公卿的世家。
如今,被歷史長河給卷走。
武則天凝視著窗外傾盆大雨,雙手十指交叉在腹前,輕輕拍打手背,她喃喃道:
“躺入史書吧,朕一定會讓那些修史的文官,送你們家族幾句好聽的蓋棺論定。”
皇城,聚集著無數大臣。
他們冒著大雨,臉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曾經坐看歷朝歷代開國又亡國的頂級門閥,一夜成為過眼云煙。
曾經高高俯瞰世間的那些人,都成了冰涼的尸骨,那些榮耀權勢只能存在史書上,被后人隨意翻閱。
憑什么啊?!
張巨蟒,你就是一條瘋狗!
最前方的崔玄暐,就如同一座冰雕一般,愣怔在了那里,一動不動,神色閃爍著某種失魂落魄的情緒。
一直明爭暗斗的家族,突然就亡了。
那種兔死狐悲之感像是決堤的洪水,傾灌他的五臟六腑。
權勢,財富,地位,資源壟斷,鉗制輿論……
一切引以為傲的東西,卻抵不過一柄刀。
屠刀落下,什么都沒有了。
連根基都被劈斷了!
“諸位,咱們應當仗義執言,為隴西李氏,韋蒼生社稷說幾句公道話,不惜一死!”
崔玄暐仰天大吼,聲音帶著嘶啞和凄涼。
他闊步往前走,揮臂高呼:
“誅殺張巨蟒!”
所有世家大臣義無反顧的跟隨。
他們還是低估了張巨蟒,低估了此人的絕情狠毒。
伴隨著隴西李氏的覆滅,屬實震撼到了他們,驚嚇到他們,威懾到他們!
尤其是那些世家官員們,更是人人自危,心驚膽顫,生怕家族是下一個罹難者。
張巨蟒連隴西李氏都敢殺,更何況是他們這些小魚小蝦?
只要此獠一不高興,還不是隨手捏死?
一定要誅殺此獠!
必須要將此獠碎尸萬段,方能讓隴西李氏的英靈安息!
大雨落在每個人臉上,他們神情復雜,有悲憫,有憤怒,亦有嘆息。
有的人活著就已經拼勁全力,有的人卻能輕易讓別人沒法活著。
張巨蟒他憑什么啊!
平白無故讓一個門閥覆滅,很驕傲么?
夜幕伴隨著暴雨,無數大臣淋成了落湯雞,但他們表情決然,有著慷慨赴死的決心。
這一刻,看著猶如蒼鷹的鳩尾宮檐,尖尖的頂端雨水橫流,就像鮮血在流淌一樣。
“陛下,張巨蟒忤逆圣旨,他是在造反!”
崔玄暐砰砰地在玉階上用力叩首,額頭甚至擦出了血痕,慷慨激昂。
世家大臣雙眼冒火,紛紛大吼道:
“李昭德參與謀劃叛亂按律處決沒什么不對,就算株連丹陽房也是應當,但隴西李氏其余十二房有什么罪過?”
“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為什么不憐憫寬恕他們呢?”
“天下李姓百姓何其多矣,張巨蟒為了一己私利不惜將九州拖進動蕩之中,此獠是社稷的罪人!”
“觀此獠往日做派,劣跡斑斑!難道大周帝國,輪到他張巨蟒操縱朝綱么?”
“隴西李氏是一國砥柱,是定海神針啊,就這樣被殘暴之徒給虐害,蒼天你開開眼!”
不知是誰說完,一聲巨響。
“喀!”
皇城驟然一亮,電閃雷鳴,閃電像一柄利劍把夜幕劃的七零八落。
“正道的光!”
“這是正道的光!”
“蒼天終于開眼啊!”
有佝僂大臣如若癲狂,仰著頭在雨中揮舞著雙臂,嘶聲力竭:
“隴西郡祖輩父輩都為了中原豁出性命立下了滔天功勞,做錯一點小事又怎么了?”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隴西李氏縱然有過錯,天下百姓也會原諒他們。”
“陛下,你一手培植起來的鷹犬爪牙,絕對會被反噬,這個天下快要姓張了!”
他頓了頓,突然猙獰著面孔,指著蒼穹:
“武婦人,你跟張巨蟒這對奸夫會遭天譴的,就在今晚,被雷劈死!”
聽聞此人的話,文武大臣噤若寒蟬。
這么快就逼瘋一個了。
不知從哪里疾射而出一支利箭,穿過雨幕,釘在佝僂大臣的眉心。
噗通!
鮮血混著雨水,流淌在御道上。
一個禿頭青袍大臣目眥欲裂,放肆狂笑道:
“復辟李唐!復辟李唐,復辟李唐!”
說完咬牙,把頭狠狠撞在玉階上,當場斃命。
又瘋了一個。
群臣全身血液都幾乎凝固,一陣悲涼涌上心頭。
夜里的鮮血都是那樣的刺目,仿佛一朵朵血紅的花。
轟隆隆——
大地震動,一隊隊金吾衛身著明光鎧從御道上疾馳而過。
崔玄暐垂下眸子,竭力控制內心的憤怒。
他知道這是清洗,神都城內還生活著一些隴西李氏偏房族人,這個老婦人要斬草除根了。
“陛下,不誅殺張巨蟒,臣等誓死不退!”
監察御史蕭鄴悲憤交加,用力嘶吼。
“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誓死不退!”
群臣橫下心,堅決要伏闕諫諍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惜失去身家性命。
陛下,你若不怕政治危機,就繼續躲在寢宮裝死吧!
不知何時,場中響起了啜泣,俄而變成持續不斷的低聲哭泣。
大臣循聲而望,見吏部主事一邊流淚,一邊撕肝裂膽的呼喊。
眾人不由暗想,只有把動靜搞大點才能讓陛下忌憚。
大伙都是做官的,誰還不會假惺惺掉眼淚呢?
“嗚嗚嗚,陛下,你要主持公道啊!”
大臣強抑著又終于抑制不了的哭,一種撕裂人心的哭,哭在夜雨籠罩的皇城,哭在天下最有權勢的地方。
哭聲像是會傳染,群臣嚎啕大哭,哭天喊地。
有人顫栗的發出烏鴉般哀鳴的哭泣。
有人想起隴西李氏的凄慘,不由悲痛欲絕,哭到昏厥。
有人甚至哭咳出大片血跡,肺癆晚期,一命嗚呼。
大雨慢慢停歇,哭聲響徹在皇城。
可皇宮依然無動于衷,武則天甚至沒派內侍前來安撫,任由袞袞諸公哀嚎。
夜色越來越深,鼓樓鐘聲響起,子時了。
群臣哭得嗓子都沙啞了,心中有股沖動想沖進大殿,但他們知道,一旦沖進去就是謀反。
隴西李氏悲慘的下場才剛剛發生。
嗡嗡嗡——
監察御史蕭鄴一掌拍在臉上,拍死一只蚊蚋,臉頰也被叮咬出一個小包。
臨近初夏,雨后的蚊蚋如春筍般洶涌,實在是恐怖,周遭嗡嗡作響。
群臣苦不堪言,這小東西最是惡心!
在府邸有蚊帳蒲扇、艾蒿香料還好,現在只能到處撓癢,煎熬至極!
“嗚呼哀哉,口銜鋼針鋒,力洞衲衣襲,啾聲先計議,著肉便噓吸。”
蕭鄴整個人蜷縮著,郁悶煩躁,脖子臉上起了十幾個大包!
一個滿臉褶子的大臣更甚,臉上密密麻麻的紅腫,夾雜著血絲,望去煞是恐怖!
他沙啞著嗓音道:
“唉,和蚊蚋促膝長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感化都沒用!”
“這東西無情無義,天生吸血,逮人就咬,某人就跟蚊蚋是同類啊。”
群臣相繼點頭,張巨蟒就是這種狠毒無情的吸血鬼。
隴西李氏招惹蚊蚋了么?
沒有!
礙到它了么?也沒有!
就因為身上血肉多,它就要過來咬?
實在是喪心病狂!
“殺了它!”
有大臣怒發沖冠,手指狠狠碾著蚊蚋,就仿佛在折磨張巨蟒一般。
等蚊蚋死翹翹了,他眼神才露出一絲快意,這種居高臨下操控張巨蟒生死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精神得到極大的滿足。
時間緩緩流逝,御道上寂靜一片。
有官員早就心生退意,可說好誓死不退,誰敢主動離開?
幸好人多,蚊蚋不會單獨叮咬一個目標,要不然真有可能被活活咬死。
天邊泛起魚肚白,幾百個大臣相互靠著睡覺。
“鐺!”
“鐺!”
“鐺!”
悠揚的鐘聲敲響,皇城外沒參與伏闕諫諍的官員魚貫而入。
他們走過御道,目光掃視著這群面色紅腫的可憐人。
婁師德恭聲道:“崔相,要不要先回府休息。”
“不必。”崔玄暐表情平靜,起身往朝殿走,“參加朝會,請陛下給個公道。”
所有大臣拖著疲憊的身軀,浩浩蕩蕩往朝殿走去。
咱們受了一夜的委屈,豈能不討要一個說法?!
莊嚴的朝殿,群臣排好班列。
武則天高坐御座,神清氣爽,狀若無事的說道:
“朕知道諸位愛卿心念著國事,但身體要緊,不能子夜就上朝嘛。”
竟然敢跟朕玩伏闕哭諫這一招?
可笑!
“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她威聲道。
最前方的崔玄暐出列,憤憤道:
“陛下,張巨蟒抗旨犯了死罪,還在隴西郡進行了慘絕人寰的殺戮,請誅其九族!”
武則天面不改色,淡淡開口:
“非中山王之過,圣旨晚了,沒有準時到達隴西郡,他何來抗旨一說?”
“隴西李氏謀反,必須誅族,中山王作為神皇司司長,有先斬后奏之權,他所作所為并沒有逾越律法。”
什么?
群臣大駭!
好無恥的說辭!
偏偏還找不到反駁之處!
“陛下。”蕭鄴出列,神色有些猙獰,厲喝:
“傳承千年的隴西李氏覆滅,陛下何以堵住悠悠眾生之口?何以止住沸騰的民怨?”
武則天神情平靜,視線極其尖銳地望向他。
雖然除去了這個根深蒂固的蛀蟲豪門,但造成的負面影響很難根除。
畢竟李是大姓,何況曾是國姓,在民間地位太高崇了。
蕭鄴眼底泛著冷笑,言辭激烈:“陛下,如今唯有誅殺張巨蟒,以泄民憤。”
“請陛下誅殺張巨蟒。”
“請陛下誅殺張巨蟒!”
“請陛下誅殺張巨蟒!”
群臣義憤填膺,聲音洪亮。
武則天環視大殿,臉色陡然變冷,大叱道:
“爾等身上臭熏熏的,當這里是什么?這是朝殿!枉諸位高居廟堂,連儀態都不顧了么?”
群臣面面相覷,皆能看到對方眼中的怒火。
咱們淋了一夜的雨,被蚊蚋叮咬一夜,不就是為了勸諫你么?
你啞口無言,卻偏偏要拿這個轉移話題!
“爾等若缺朝服,皇宮給你們采辦。”武則天神色陰沉,吼了一聲:
“退朝!”
可就在此時。
“臣有事奏。”
鮑思恭持象笏出列,迎著一道道目光,神情凝重道:
“啟稟陛下,昨夜微臣收到司長來信。”
武則天有些狐疑,輕輕頷首,“呈上來。”
群臣登時鴉雀無聲,死死盯著那封信紙。
內侍遞給武則天,武則天展開一看。
她表情變得異常怪異,鳳目有震驚之色,旋即想笑四卻強忍住,板著臉道:
“念!”
內侍彎腰,字正腔圓:
“昨夜酉時,吐蕃率軍寇邊,臣必須帶天兵討伐,請陛下恩準,另調撥糧草。”
轟轟!
這段話不啻于晴天霹靂,群臣腦海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好狠!
張巨蟒太狠了!
此獠這份心機,實在是恐怖!
能站上廟堂都不是蠢貨,他們也擅長政治陰謀,一眼就看穿了張巨蟒的陰謀。
這是在內部矛盾無法調和的時候,發動對外戰爭轉移國內矛盾啊!
此獠知道覆滅隴西李氏會引起民憤沸騰,會使情緒籠罩人心,甚至有可能爆發,造成天下動蕩的后果。
于是乎,以民族矛盾的方式轉移出去,民族主義可以凝聚人心,將天下人發泄的對象遷移到吐蕃國身上。
別再朝我發泄了,西南百姓苦不堪言,我現在要是不去制裁吐蕃,咱們大周有亡國之危啊。
所以同心協力,助我滅敵,陪我一起喊——
昭昭有周,天俾萬國!
朝殿陷入詭異的沉寂。
群臣的表情都是不可思議,震驚到駭然驚恐。
宰相魏元忠低著頭,用僅自己聽見的聲音喃喃道:
“當真是一世梟雄啊!”
身后的婁師德慢慢平復震撼的情緒,不禁敬佩萬分。
只要不讓門閥世族煽動百姓,那隴西李氏覆滅的影響就能完全控制。
群臣皆恍惚,班位后方初入官場的進士有些納悶,低聲問身旁的同僚:
“我怎么有點想不通?”
同僚瞥了他一眼,甕聲甕氣道:
“你爹和你娘吵架時,有人過來扇了你娘一巴掌,會發生什么?”
進士聞言陷入沉思,不久后恍然大悟,旋即表情變得震怖。
這就是張巨蟒的手段,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不愧是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
他又疑惑道:“那吐蕃就是被選中的倒霉蛋?”
同僚挨近一些,悄悄說:
“我估計只會發生小型戰役,張巨蟒意圖讓吐蕃國賠款,有了錢,陛下這邊大赦天下再減稅,還能建設民生。”
“你說到時候百姓會不會對張巨蟒歌功頌德?什么隴西李氏早就忘了。”
“嘶!”
進士倒吸一口涼氣,眼底的欽佩怎么也消散不去。
同僚感慨道:“這回吐蕃有點無辜可憐,唉,人家啥事也沒干。”
殿內一陣死寂以后,響起了嘈雜的議論聲。
“陛下!”
武三思出列,慷慨激昂道:
“蜀中李義珣叛亂還沒平定,豈能讓張易之去攻打吐蕃?蜀中淪陷的后果誰來承擔?”
武則天鳳眸中迸射出凌厲殺機,聲線陰冷:
“如果吐蕃虜掠大周子民,罪名由你來擔?”
“臣……”武三思啞口無言。
他哪敢蹚這趟渾水啊!
蕭鄴面色緊繃,硬邦邦道:“陛下,國庫嚴重空虛,沒有糧食支撐他討伐吐蕃。”
武則天神色無波無瀾,平靜開口:
“由各州縣調撥,戰事第一。”
“還有蜀中,李無涯擁兵數萬,犯下大忌,勒令他交糧草贖罪。”
群臣啞然,無話可說,像是吃了蒼蠅般惡心。
張巨蟒,實在可恨!
希望能如你所愿,萬一兵敗吐蕃,那不僅算盤落空,你的一切都將毀掉。
天下人的唾沫能活活淹死你!
蒼天開開眼,讓此獠兵敗吐蕃吧!
想到這,群臣表情又有些黯然。
能覆滅草原鐵蹄的精銳,怎么會栽在吐蕃手里。
殿前一直沉默的崔玄暐臉色晦暗,陰晴不定,過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決心。
他清了清嗓子,嚴肅道:
“陛下,大敵當前,我崔家愿意借糧,秋收后再由國庫歸還。”
猶如平地起驚雷,黑室綻耀光。
文武百官被震得頭皮發麻,神色中的驚恐駭然怎么都掩蓋不住。
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怎么可能啊?!
博陵崔氏竟然妥協了!
眾目睽睽之下,這個名門望族向張巨蟒低頭了!
他們之間有死仇啊!
所謂借糧當然是委婉的說辭,為了保留些許顏面而已。
哪有臣子敢讓國庫還糧?
借其實就是變相的送。
堂堂宰相當朝說出的話,自然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后。
也就是說,博陵崔氏真低頭了!
這是拿糧食賠罪啊!
念及于此,群臣大腦陷入宕機狀態。
御座上的武則天不遑多讓,也是很久才艱難平復情緒。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聽覺。
五姓七望主動獻糧,這在以往絕不可能發生!
這些躺在一國命脈上吸血飽腹的蛀蟲碩鼠,寧愿讓糧食爛在倉庫發霉,也不愿掃出去一粒!
如今竟然心甘情愿的捐糧,而且還是一個龐大數目的軍糧!
武則天瞇了瞇鳳眸,不由有些感慨。
利益博弈見效緩慢,終歸是殺人屠族最能震懾人心!
身上的爛肉不能治,索性直接割掉!
崔玄暐靜靜立在殿前,迎著四面八方投注而來的目光。
他僵硬的表情慢慢松弛,臉上看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昨晚思考了一夜,他明白,眼下對博陵崔氏最有利的做法就是妥協。
張巨蟒知道李義珣的叛軍之中有博陵崔氏的影子么?
極有可能知道!
這就是把柄!
此獠做事愈加瘋狂,但也緊握名正言順四個字。
如果被此獠拿住把柄,博陵崔氏會迎來什么下場?
有可能步入隴西李氏的后塵!
他不敢賭,不敢去賭張巨蟒的心性!
所以先捐糧,再把蜀中部曲私兵叫回來,將博陵崔氏從此事徹底摘出去。
往后低調蟄伏,只有碰上絕佳的機會,家族才會出手誅殺張巨蟒復仇。
隴西李氏的覆滅,讓他震怒的同時,心中發寒,覺得這個對手無比恐怖。
他怕了!
真的怕了!
就算恥辱的低頭妥協,失去門閥的尊嚴,也比家族覆滅要好上千倍萬倍!
暫時的屈辱,只為等待最強一擊!
“善!”
御座上傳來清冷的聲調。
崔玄暐暗自松了一口氣,恭敬施禮退回班列。
“陛下,我也……”河東薛氏的大臣連忙出列。
“退朝!”武則天冷冰冰截住他的話,擺駕離去。
博陵崔氏能量太大,隴西李氏剛剛覆滅,不可能再去動他們。
所以既然愿意妥協,暫時相安無事也好。
相比之下,你們河東薛氏就是螞蚱,如果朕心情不好,正好讓子唯踩死你們給朕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