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已經持續大半天,臨近傍晚。
諸臣重拳出擊,紛紛諫言寧死不屈,落在張若虛眼里,卻是典型的無能狂怒。
他望著赤都松贊,語氣平淡,聲音卻不低:
“貴國只要滿足這六個條款,大周立刻退兵。”
一眾大臣臉色鐵青,倍感屈辱和不忿。
奇恥大辱!
吐蕃立國以來,從未有人敢如此膽大包天,將吐蕃視如螻蟻。
他們終于切實感受到張巨蟒是什么樣的人。
這是一個喪失道德底線,蔑視踐踏所有的正義和善念的畜生。
赤瑪倫深吸一口,壓下內心翻涌的情緒,沉聲道:
“那就打!我吐蕃一百萬高原鐵騎,還會怕張巨蟒這點人馬?”
張若虛不置可否,掃視了大殿,而后拱手作揖道:
“既然貴國無意和談,多說無益,在下先告退了。”
說罷拂袖,頭也不回,闊步離開王宮。
議和條款已經陳述清楚,他也懶得掰扯,其實不敢再拉仇恨,畢竟大殿的殺氣猶如實質性。
隨著大周使團的離去,眾臣的情緒再難遏制。
赤都松贊臉上的表情瞬間一掃而空,眼角收縮起來,虎視眈眈地盯著張若虛的背影,恨不得將其當場宰殺!
作為一代帝王,他感受到一股濃濃的屈辱!
難道真要向嗜殺成性的狂徒妥協么?
赤都松贊突然轉頭看向帷幔,顫聲說:
“請母后做決定,該不該議和。”
群臣霎時沉寂。
赤瑪倫臉色微變,隔著幔簾直視著兒子躲閃的眼神。
要哀家做決定?
是不是意味著想把喪權辱國的罪名推在哀家身上?
群臣面面相覷,好一個母慈子孝啊。
贊普冕下既想答應,穩住王室統治,可又怕滔天輿論。
于是便讓太后做主,實際上將太后架在火上烤。
事情塵埃落定,太后唯有在謾罵聲中退居冷宮,贊普冕下獨掌大權。
赤瑪倫臉色恢復平靜,聲調清冷:
“糟糕形勢擺在這里,還有第二條選擇么?”
赤都松贊僵硬的臉龐微微放松,逼問道:
“那母后是希望議和?”
群臣神色各異,別看他們嘴上說得正義凜然,其實內心也希冀和平。
沒人骨子賤,被蓄意羞辱了還主動做一條搖尾乞憐的哈巴狗。
但情況危急之際,做條狗能保命,反抗興許就是直接死亡。
陰婺殘暴的張巨蟒,真有能力讓吐蕃消亡,誰敢去賭呢?
赤瑪倫垂下眸子,沉默了半晌,緩緩吐出兩個字:
“議和。”
議和就意味著答應這六條喪權辱國條款,意味著把屈辱生生吞進肚子里。
群臣內心長松一口氣,但臉上還佯裝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
赤都松贊沉凝的臉色略有緩和,將目光對準韋·松囊:
“大相,由你去簽訂盟約。”
韋·松囊目光陡然震怖。
眾臣皆投去幸災樂禍的眼神。
簽了盟約,就會被送上恥辱架遺臭萬年。
還會被吐蕃子民唾罵,產生的屈辱情緒,都會發泄在大相身上。
“臣……”韋·松囊剛要拒絕,就迎上了赤都松贊凌厲的目光。
你是帝國大相,百官之首,你不出面誰出面?
更重要的是,恥辱的慘敗出自你韋家子弟之手!
韋·松囊理解了目光隱含的意思,他猶豫片刻,苦澀道:
“臣遵命……”
赤都松贊收回目光,環視眾臣:
“一定要封鎖消息,誰敢泄露議和條款,本贊普饒不得他!”
“遵命。”群臣有氣無力道。
“退下吧。”
赤都松贊屏退了群臣和宦官女侍,當大殿只剩母子二人時。
他一臉緊張又愧疚的道歉:“母后,請原諒兒臣。”
原以為會迎來歇斯底里的痛罵,亦或者是母子決裂的場景。
誰知赤瑪倫表情趨向平靜,淡淡道:
“民怨沸騰時,哀家會站出來,主動攬下割地賠款的罪名,且自回冷宮永不干涉政事。”
“兒臣……”赤都松贊眼眶泛紅,竟有些哽咽。
在吐蕃子民眼里,帝國實際上有兩個主人。
如果喪權辱國的條款鬧到世人皆知,那他贊普的位置就岌岌可危。
輿論甚至會逼迫他退位,讓幾個弟弟其中之一登基。
如今母后主動攬責,成為百姓發泄情緒的靶子,那他就可以摘出去,龍椅也能保住。
赤瑪倫掀開帷幕,直視著兒子,聲音有些頹然:
“帝國被欺凌至此,哀家負首責,死后也無顏面見你父王。”
“母后……”
赤都松贊一下子眼淚控制不住,帶著哭腔道:
“您為吐蕃帝國殫精竭慮,是兒臣沒用,是兒臣為了保證統治,讓國家利益上嚴重讓步……”
“阿嚄。”赤瑪倫叫著他的小名,沉聲道:
“曾幾何時,吐蕃有如此落魄過?你日日夜夜都要銘記這個恥辱,要勵精圖治,要一雪前恥!”
赤都松贊情緒再也無法控制,眼淚如決堤般狂涌,低泣道:
“痛苦和恥辱如螞蟻在啃食兒臣的骨髓,兒臣好恨,兒臣一定要親手殺了張巨蟒,將此獠碎尸萬段!”
在母親面前,他卸下了所有偽裝,哭成了淚人。
被張巨蟒肆意凌辱,被張巨蟒騎在頭上拉屎,被張巨蟒踩踏在腳下。
自己可是皇帝,是居高臨下睥睨一國的帝王啊!
既悲哀又委屈!
赤瑪倫平靜的臉龐露出一抹哀容,她緊攥著拳頭又緩緩松開,溫聲道:
“阿嚄,痛苦分兩種,一種讓你變得更強,一種只是徒添折磨。”
“哀家相信你能痛定思痛,遲早會洗刷張巨蟒給予的恥辱,百倍奉還!”
赤都松贊聞言,慢慢收住哭腔,從龍椅下抽出一把鎏金匕首。
而后匕首劃破手心,手指蘸血,咬著牙在御案上書寫。
血淋淋的三個大字。
張易之!
他要用這種方式時刻提醒自己,復仇!
等清理內部,國力強盛,就要展開血腥的復仇!
吞滅大周,讓大周卑躬屈膝,讓中原千萬百姓淪為吐蕃帝國豢養的奴隸!
“兒臣立誓,此生必須吞滅中原!”
赤都松贊雙目赤紅,聲音如烏鴉啼叫般暗啞。
赤瑪倫審視著兒子幾秒,點了點頭。
旋即一言不發起身離去。
身影再不復以往的挺拔偉岸,竟像老嫗般佝僂蹣跚。
在見證了張巨蟒的狠辣手段后,她內心愈加悲觀。
吞滅大周,此獠的意志是以咱們吐蕃為中心,慢慢蠶食日月所照之地,想吞下整個天下啊!
吐蕃帝國能擋住此獠的腳步么?
赤瑪倫腳步頓住,突然嘆息一聲。
半個月后,出使吐蕃的使團滿載而歸,隨之而來的還有吐蕃大相率領的會盟團。
青海湖鐘鼓聲齊鳴,兩國旗幟飄揚,大軍列陣,圍著一座富麗堂皇的軍帳。
軍帳內焚著檀香,氣氛肅然。
長案一端,坐著十幾個吐蕃重臣。
另一端空空如也。
“大周這譜擺得真大。”有臣子低聲譏諷。
其余人沉默不語。
連國家都被徹底羞辱,再羞辱一下不過就是在仇恨薄上多添一比罷了。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
踏踏踏——
腳步聲在轅門響起。
“呵呵,諸位久等了。”
人還沒到,一聲低笑傳來。
笑聲很涼,不是那種徹骨的冷,而是涼。
一個修長的身影負手走進,月色白袍清雅,衣襟淡飛。
轅門外晨曦里一線清光照在他臉龐,便似漫天里生出云霞萬朵。
剎那間,吐蕃眾臣眼睛像是生了根,死死盯著他。
張巨蟒!
就是此獠造就這一切!
一個無恥至極的侵略者!
張易之端坐長案主位,麾下將軍分坐兩旁。
他淡淡道:
“鉞斧。”
沙叱忠義拿出一把象征天子之權的金色斧頭,鉞斧是皇帝賜予主帥軍權的象征。
一直低著頭的韋·乞力徐尚輾沉默片刻,拿出繪著圖騰的金劍。
張易之注意到他,笑著道:
“咦,這就是貴國的戰神么?”
此言一出,會盟桌靜作一片。
大周將軍們強忍著笑,裝作嚴肅的模樣。
而韋·松囊臉色難看至極,當著和尚罵禿驢,張巨蟒完全不知禮節!
韋·乞力徐尚輾憔悴頹靡的臉色,頓時漲紅。
不加掩飾的嘲諷,讓他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
戰神?
一戰折損十萬精銳!
淪為吐蕃帝國的罪人!
要不是靠著家族在中樞的權勢,自己早就被凌遲處死了。
“貴國戰神差點讓我全軍覆沒,可惜就差一點點。”
張易之搖了搖頭,一副為他所遺憾的神情。
韋·乞力徐尚輾再也忍受不住,冷聲道:
“敗軍之將,任你奚落便是!”
頓了頓,滿腔的憤怒傾瀉而出,“他日我必……”
“住口!”韋·松囊立刻截斷他的話。
簽訂盟約之時,不能再談戰事。
韋·乞力徐尚輾雙手按在案沿,他已經將張易之容貌嵌刻在腦海里。
大丈夫能屈能伸!
忍一時之恥辱并不算什么,韋·乞力徐尚輾在內心暗暗發誓,今日之辱他日必將十倍奉還。
上次戰敗乃是大意,往后他絕不會重蹈覆轍!
有朝一日,一定要在戰場上踏著張巨蟒的尸骨,讓天下諸國震驚!
張易之審視他幾秒,眉頭微揚。
這廝怎么看都不像是廢材流小說的主角。
“你頗有戰神李景隆之姿,往后必將成為我一世之敵。”
張易之神色嚴肅道。
韋·乞力徐尚輾雖不知李景隆是誰,但心頭有幾分欣慰,果然是英雄惜英雄。
張巨蟒雖可恨,但還是知道我的軍事才華。
李楷固等將軍也很納悶,李景隆又是誰?史書沒記載啊。
張易之拿起鉞斧,跟吐蕃的圖騰劍輕輕碰撞一下,朗聲道:
“兩國議和,停止干戈。”
韋·松囊深吸一口氣,接著道:
“兩國議和,停止干戈。”
說完眸光一凝,略帶疑惑的說:
“沒有宰相,如何交換國書?”
張易之指節輕叩桌子,文州刺史遞給韋·松囊繡著真龍的黃金卷軸。
“寶印呢?”韋·松囊接著問。
張易之微微一笑,從袖中拿出一尊白玉雕成,螭獸為鈕的玉璽。
剎那,吐蕃眾臣都震驚了。
在他們看來,拿出的一定是政事堂的寶印。
誰曾想竟然是皇帝的璽印!
皇帝竟然把璽印給一個在外打仗的主帥,這是什么操作?
萬一主帥造反,那可是名正言順啊!
韋·松囊脊骨發寒,此獠當真是權柄煊赫,稱得上半個皇帝了!
大周女皇就不擔心反噬么?
面對眾人失態的模樣,張易之表情無波無瀾。
這是天子信璽,雖然不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璽,但也不是臣子可以碰觸的。
張易之半個月前就修書一封去了神都,其實也是試探武則天。
他累死累活為大周社稷做貢獻,放棄神都城的錦衣玉食,甚至幾個月沒沾女色,總是希望得到信任。
不能白白做996的打工仔,老板也得給點溫暖吧?
信上什么也沒說,只是要璽印。
武則天還真派內侍秘密送來了,這份信任倒讓張易之有些欣慰。
思緒過后,他風輕云淡道:
“國書璽印都在,我全權代表整個大周帝國。”
吐蕃眾臣雖有些膈應,但無話可說。
既然是蓋皇帝的章印,那權威性自然不容置喙。
韋·松囊拿出國書,沉聲道:
“希望中山王盡快退兵。”
張易之嗯了一聲,輕輕頷首:
“這是自然,大周豈會言而無信?賠款割地都到位了,但駐軍和法務部,還望貴國加快進度。”
韋·松囊攥著國書的手指泛白,竭力遏制內心的屈辱和憤怒。
張易之盯著他,而后接過吐蕃國書,認真瀏覽了內容,在上面蓋下玉璽章印。
吐蕃眾臣松了一口氣,韋·松囊也照做。
張易之將吐蕃國書收起來,緩緩站起來,伸出手。
他俊美的臉龐帶著淡淡的笑容,俯瞰著吐蕃眾臣。
像是一頭出林的虎,在看著自己爪下逃脫不得的狐。
又像一個農夫,在看著地里枯萎的韭菜。
等韭菜茁壯成長,再連根割下。
韋·松囊沉默片刻,起身握住張易之的手,神情嚴肅道:
“有渝此盟,創禍先亂,違貳不協,慆慢天命,天神是討是督,山川百神是糾是殛,俾墜其師,無克祚國!”
張易之松開手,點了點下巴:
“合作愉快。”
說完面帶微笑,也沒有多說什么。
吐蕃眾臣氣急,看著此獠的嘴臉就反胃想吐。
為什么作惡多端的人卻能生一副好皮囊啊!
鐺——
咚——
軍營外,兩國鼓樂聲匯聚在一起。
簽訂盟約,意味著和平。
“你是當世英雄,就像曾經的大唐天可汗。”
韋·松囊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顯然誅心。
張易之不置可否,也懶得跟一群廢物打嘴仗。
他把目光看向韋·乞力徐尚輾,頗為遺憾道:
“你這樣的良將,注定要改變一個時代,書寫一段歷史,若生在大周多好。”
韋·乞力徐尚輾聞言滿是自豪,自信道:“記住,我叫韋……”
“走吧。”
張易之揮了揮手,帶著眾官吏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