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卷壞盡的拳意,轟擊到云霄之中的時候,岳天恩也已經從山水地貌匯聚坍塌的那個大漩渦之中,縱身而出。
然而他身入青冥,卻覺得九天云霄之中,驟然一暗。
陰陽二氣瓶凝定在虛空之中,緩緩落下,遍看東南西北百里之內,皆已經被刮成一片白地。
三大妖魔慎重萬分的圍攏過去,法力依舊在源源不絕地向著陰陽二氣瓶灌注,催發這寶瓶的威力。
青幽幽的瓶口已經封了起來,瓶塞與寶瓶本是一體,只要將事物收入其中,自然就會呈現出來,封閉虛空,隔絕里外。
“剛才那一拳,好可怕的威能。”
白象長鼻卷動,那是象牙被打斷,又中了一腳之后,臉上傷勢頗重,以此舒緩痛楚,口中卻感慨道,“若是正面被那一拳擊中,任是觀世音地藏王、文殊普賢四大菩薩,恐怕也要慘然吃痛。”
“那位當年與三弟有過不少糾葛的降龍尊者,成就大阿羅漢果位之后,穩穩壓過三弟一頭,我本以為他的肉身氣血之純粹,生命精氣之濃烈,遍數世間已然不出十指之處,看來卻比這人還要遜色一籌。”
青獅魔王低沉吼道:“憑他手段通天,終究還是被關進去了。”
陰陽二氣瓶的陰陽二氣,暗合天罡三十六法門之中,玄妙第一的“斡旋造化”大神通。
這件寶瓶的玄妙之處,可不僅僅是能夠將大化小,把方圓百里的山形地貌收入到那兩尺大小的瓶子里面,更關鍵的地方是,陰陽易轉,乾坤顛倒。
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
岳天恩那一拳的無匹威能,被陰陽二氣瓶顛倒了萬物的方位,將上變下,外變內。
本該直接沖擊瓶口的拳力,化消在外,直入云霄,不曾碰到陰陽二氣瓶分毫。
本該向上跳脫的人物,卻是反過來向著陰陽二氣瓶深處,沖擊而去。
岳天恩那一跳,卻是誤把自己送到了陰陽二氣瓶的更深處,陰陽二氣郁結如磨的樞紐所在。
“大哥萬萬不可以掉以輕心。”
白象妖王在一旁勸誡道,“三弟的這瓶子,固然可以說是奧妙無窮,即使是只比咱們稍遜一籌的妖物落進了這瓶子里面,不消一時三刻的功夫,也得皮酥肉爛,骨軟血消。”
“但以剛才他那一拳的威能,若是還能連出數拳,縱然是這陰陽二氣瓶,也未必就能關得住他。”
金翅大鵬雕在旁邊冷笑連連,說道:“二哥說的在理,不過無論如何,他落入了我這寶瓶之中,便是半只腳踏上了黃泉路,等我再弄些機巧,咱們三兄弟一起運轉法力,就不信不能煉化了他。”
青獅魔王仰頭看了看,就在他們上方,還有一道綿延了上千里的破碎拳路,一氣轟擊到云霄之上,那碩大的拳印,仿佛一柄懸天的重錘,即使就這么看著,也令妖魔心頭戚戚然。
青獅魔王狠狠點了點頭。
“二弟,三弟,咱們也不要急著趕回洞府之中去,就在這里著手煉他,其他一切事情暫且排到后面。”
他們正說到這里時,那瓶子微微一震。
瓶身雖然沒有破損,但某一側的空氣,卻像是浮現出一個小小的拳頭凹痕,一股疾風從中炸開,將附近的地面又添了幾道裂痕。
白象妖王嘆道:“他果然還能再打出那樣的拳力來。”
話音未落,從這大妖怪身上,便有一片雪白的如明月,又像是一大片湖泊似的妖力,轟隆隆奔流灌注出去。
下一刻,獅吼雕鳴,碧幽幽的瓶子,幾乎被染成了青、白、金三色。
在一片綠茫茫暗沉沉的虛空之中,岳天恩收回自己的拳頭,琢磨了一下剛才的手感,心中微動,轉過身來幾下憑空抓攝。
原本不知飄流在何方的江流兒,龍女和羊道人,便被他的拳意攝取過來。
江流兒四下環顧,說道:“我們這是落入那三只妖魔的法寶之中了?”
岳天恩微微點頭,精氣拳意擴張開來,將三小囊括其中,隔絕了那綠茫茫的虛空之中,越來越沉重垢晦的壓力。
陰陽二氣瓶一經使用,吸塌了方圓百里的地貌山形,連岳天恩都沒能跳脫出去,當時龍女他們不過是在二十里之外,根本逃之不及。
羊道人記得他們落入寶瓶時那驚鴻一瞥,仿佛天塌地陷,滄海橫流,萬物都奔騰不休,裹挾著他們往一個小小的深淵洞口墜落。
實在是十世為人都難以想象的一種噩夢,即使是秉承道心的妖精,也禁不住指尖微顫。
“可笑我與虎鹿兩位兄長,苦心探究多年,寄希望于東土大唐援軍到了之后,能通過我們的消息直接知道獅駝國這一班妖魔的底細。”
“一路行來,那靈感大王的一雙銅錘,我知之不詳,就連這三只最該關注的大妖魔,藏了這樣厲害的一件寶物,我們也沒有探聽到半點風聲,沒能提醒前輩。”
羊道人面有慚愧之色。
龍女卻在一旁深思苦想:“我怎么覺得這件瓶子好像在哪里聽說過,而且……青獅白象金翅鳥,這三只大妖魔的本相,之前聽的時候還沒有覺得,現在仔細想想,越想越覺得像是文殊、普賢兩位菩薩的坐騎,還有那只曾經在靈山上封為明王的兇禽。”
岳天恩說道:“你是說他們是從靈山下來的?”
“八九不離十。”
龍女點點頭,“他們三個本來都是上古的兇妖惡獸,本來就兇性難馴,那青獅白象,說是坐騎,其實是文殊普賢兩位菩薩一直帶在身邊鎮壓的妖怪。至于那金翅大鵬明王,來歷也不正。”
“上古孔雀曾在如來佛祖成道之前,一口將佛祖的丈六金身吞入腹中,佛祖受了她血肉祭煉,雖然后來破背而出,便也尊她為佛母,封為孔雀大明王佛母菩薩,金翅大鵬雕因為是孔雀的同胞親弟,一同被收攝到靈山上,常年聽諸佛菩薩宣講經文。”
“縱使如此熏陶,金翅大鵬雕依舊常在靈山中,與眾多羅漢菩薩起爭執。”
“不過這都是我聽善財童子講的,菩薩經常帶善財童子到靈山去走動,我多是留在紫竹林,卻沒有親眼見過他們三個。”
“假如真是這三只妖怪的話,那這件寶瓶,多半便是金翅大鵬雕伴生的陰陽二氣瓶,傳聞中,他用這件法寶作弄過五百羅漢,連執掌定風珠和九環金龍禪杖的靈吉菩薩,遇到他這件法寶也無法脫身,還多虧了大勢至菩薩與地藏王勸和搭救。”
龍女懊悔道,“大勢至菩薩到紫竹林中拜訪的時候,曾經跟觀音大士講起過這件事情,贊嘆陰陽二氣瓶的神妙,可惜我當時沒有想到問一問他們,要怎么破解這件法寶。”
岳天恩聽罷,倒也沒有什么惋惜的神色,只是說道:“這樣的東西都能放下山來,看來靈山之上確實頗多詭秘。”
羊道人聽了這許多秘辛,心中一時間波瀾起伏,不過他是道門傳人,對靈山的印象本來也就平平,倒不至于有什么理念崩塌的感覺。
他現在只對岳天恩欽服萬分,問道:“前輩能破解這件法寶嗎?”
龍女神色擔憂,并不看好。
那綠茫茫的虛空中,毀滅熔煉的氣息越來越龐大,若不是有岳天恩這一股拳意撐起了一片凈土,羊道人早該化作飛灰了,就是龍女怕也撐不過幾個呼吸。
但龍女心細,更注意到這股拳意籠罩的邊界處,在逐漸的被壓縮。
“老夫的真空武道,乃是以劫數為靈丹,深海之下能壓碎鋼鐵的水劫,九天之上風壓變換的風劫,天地元磁運轉的雷劫,正是修行中的助力。”
“這陰陽二氣瓶隔絕內外,要將老夫煉化磨滅,正是一個絕佳的劫數之地。”
岳天恩眼中神光璨璨,須發無風自張,似乎頗為意動,“將老夫氣血拳意與這陰陽之氣,寸寸撞碎,同歸于盡,便能感應這陰陽二氣的道理,逐分烙印在老夫肌骨之間,想必一定十分暢快。”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拳法意志撐起的界限又被壓小了一分,這一回,連羊道人和江流兒都注意到了邊界之處的異常。
那微小的一分,在被壓縮的時候,卻像是千百道雷霆乍響,彰顯出在這片邊界之外,那綠幽虛空之中的壓力,此刻到底提升到了何種驚世駭俗的程度。
三大妖魔同時催化陰陽二氣瓶的威能,只是在他們面前露出冰山一角,但配著岳天恩處變不驚,隱隱亢然的聲音,卻不免叫人兩股戰戰,肝膽悚開。
羊道人自從練就冷龍精魄之后,心境如同冰湖,映照出心間萬千紛擾雜念,纖毫畢露,不為所動。
可到這情境下,他卻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恐懼,還是在敬畏。
江流兒懵懵懂懂,雖然額上見汗,也是不明所以。
到底還是龍女乖覺,察覺說這一份震撼他們三者心境的東西,并非全然來自陰陽二氣瓶造化顛倒,萬象磨滅的壓力,更多是岳天恩身上流露出了一些叫人駭然的地方。
這個自從降臨魚梁國之后,一向平平淡淡,似乎豪爽,又似乎好為人師,率性至極的老人,本來在龍女心目中,確實該當有“居士”。
是指并非佛門,卻有覺悟時新的可敬修者。
現在她才醒悟過來,實則有一種讓人不自覺敬畏的大瘋魔氣概。
她身為龍女,南海龍宮的公主,觀音大士教導過的祥瑞神獸,見多識廣,也有幾百年的歲數,卻一直把岳天恩叫做“老爺子”。
并不僅僅是外貌上的原因,更多的是因為,龍女本能的怕這個人。
她定了定神,強笑道:“只有這一種方法嗎,只怕老爺子伸展手腳的時候,不小心……不經意間把我們碰死了。”
“這確實有些麻煩,你們怕是撐不住老夫渡劫時的動靜。而且這還不是唯一的麻煩。”
岳天恩望著綠幽虛空,說道,“老夫剛才落進來之后又打了一拳,察覺到了一些異樣,此刻這陰陽二氣瓶中的時間,與瓶外,應該已經是截然不同的了。瓶中一日,瓶外十日。”
這也是陰陽二氣瓶斡旋造化大神通的一種用法,若非落進來的是岳天恩這等人物,金翅大鵬雕甚至能讓瓶內外的時間,以萬倍之差流逝。
但瓶內一日瓶外十日,也已經極為可怕了。
打個比方,那三大妖魔在外面輸送十天的法力,在瓶內感受起來,卻是在一日之內,受到了相當于十天法力的沖擊。
就等同于三大妖魔的法力增長至十倍一樣。
“老夫要度過此劫,在肉身之中烙印造化顛倒的道理,反客為主,把這瓶子變作老夫的附庸,把那三個妖魔變成瓶子的奴仆,至少需要十個晝夜的光陰,那放在外面便已經度過了一百天,遠遠的超過了我們尋找靈山的期限。”
岳天恩看向江流兒,眼中烈意漸淡,有些遺憾的說道,“看來不得不再用你一片菩提葉了。”
江流兒伸手摸了一下后腦,這才想起來:“對了,我還有兩根頭發可以用。”
他拔下自己一根頭發,道,“可是當時是師父引導著我,請來了岳居士,如今我自己來,有些不知道該秉承何種心念祈愿。”
岳天恩道:“老夫接到釋迦至尊的金旨之時,曾聽對面提起過,你這一份祈念是隨緣設方,但也有先后之別,長短之分。能借著那一點牽念,把老夫引入此界,已經是最長遠的一種援助,你之后再用此法,大多只能得到短暫的禮物。”
“嗯,那就只想著能破掉這個瓶子好了。”
江流兒將金色的毫發合在雙掌之間,“我這就開始試。”
祈念需要等待。
岳天恩對界線以外的碧幽陰陽注視了一會兒,掏出一個果子,一口咬碎了一半的果肉。
他察覺到龍女一直在看著他,便又掏出個果子拋過去。
“你也可以嘗嘗,這果子的味道還挺不錯的。”
說著,他也拿了一個給羊道人。
龍女捧著那果子,小心的咬了一口。
岳天恩分過來一縷目光,哈哈笑道:“你可是條龍啊,怎么這么小心翼翼的,小丫頭也這么在意姿容嗎,老夫之前倒是沒發現。”
龍女道:“如若時間寬裕的話,老爺子便能施行你那第一個法子,破劫之后,想必可以憑著陰陽二氣瓶的聯系,反過來將三大妖魔的生死操控于一念之間,可惜了。”
“劫數還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岳天恩用奇怪的眼神看著龍女,“你這小丫頭怎么了?突然變得有些言不由衷,說話也顛三倒四。”
龍女微覺羞惱:“我是覺得老爺子你會為之惋惜吧,我自己當然不是那么想的。”
岳天恩搖頭,把剩下半個果子直接扔嘴里,嘎嘣嘎嘣,吐出果核:“老夫腦子也是正常的,何必為這種事情扼腕。天地之大,世界無垠,只要老夫走得遠,往后什么劫數見不到,什么風景看不得?”
龍女聽了這個話,心里剛才莫名滋生起來的恐懼,又莫名的化去了。
就算真的有癲狂瘋魔的一面,又如何?這老爺子的瘋魔,似乎并不是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只是一種不太常見的豪爽勇決罷了。
異質的存在,卻能完全化入平淡的言行之中,這樣的魔念,與非假非空的諸佛覺悟又有什么區別。
龍女若有所悟,念起了好像跟此情此景沒有半點關系的句子來,“強名曰道……”
“你說什么?”
“我說我剛才那樣是因為被嚇到啦!”
一旁,江流兒的心神沉入甚深定境。
兩悟神通之后的小和尚,運用這菩提葉所化的金毫之時,已經不需要像當初在破廟之中耗費那么長的時間。
他隱隱以菩提葉為舟,照見了一處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妙凈土。
凈土之中也有佛陀覺者,其寶相莊嚴,綠發茂盛,面容年輕,身披橘黃袈裟,背后有浩蕩光流,隱隱匯聚成一株神樹的輪廓。
佛陀睜眼,從菩提葉上寄托而來的祈愿已了然于胸,略作思忖,探出一手。
江流兒醒來,手中金毫已經化作菩提葉,菩提葉又延展成一幅畫卷。
龍女等人轉頭看去,畫面之上僅有一個若存若亡,似光似暗的漩渦。
初看是漩渦,眨一眨眼又會覺得那是垂落萬千枝條,圓拱于樹根的一株奇妙寶樹,恍惚間其中又是一顆蔚藍星球,星球內側有瑰麗奇幻的光之海洋。
等轉瞬之間的幻覺盡消,畫面之上,還是那個平平無奇的漩渦。
龍女問道:“這是什么?”
“這就是那尊他世佛陀的幫助,是他觀看他那一方世界根源道理之時,繪下的一幅圖卷。”
江流兒說道,“只是這圖卷要有人會用,才能發揮出威力。”
“你這個去求援的人也不能用?”
見江流兒搖頭,龍女嘀咕道,“繞什么彎子呀,這個佛祖未免也太不爽利了些?”
岳天恩也有同感。
跟神域之中那尊開創十招如來神掌,上天下地,唯我獨尊的釋迦至尊比起來,這尊佛陀做事太晦澀了些。
“倒也無妨。”
岳天恩接過那張畫卷。
“反正萬卷壞盡,不管什么東西,一并破碎去的那一刻,總是釋放到最璀璨的那一刻。”
他將自身拳意呼嘯著灌入這一幅畫卷之中,以完全不遵循其中舊有風格的模式,推動內部的意蘊暴動起來。
岳天恩閉目醞釀了一下,左手一揮,江流兒等人全部被他移到身后。
當那握著畫卷的手掌震動,畫卷破碎滅盡的一刻,五指自然重聚,重新捏成了拳頭。
“原來是叫根源之渦,收束諸多演變,越陳舊的越強,越新的越低等,這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居然還有這種世界?!”
雖然對請來援助的地方破口大罵,有些失禮,但岳天恩屬實接受不了這幅圖卷里面蘊含的那個世界的一角。
就是這一角,已經讓他決定了自己下一回要去的地方。
但現在不必想那么多,只需要,裹帶著所有的碎片和怒潮般的心意,揮拳。
萬卷壞盡,破碎渦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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