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雖然巍峨,但靠近了之后就會發現這座山峰并不顯得陡峭。
岳天恩等人越過了凌云渡之后,走在山路之上,只覺得處處皆是緩坡,奇珍異草遍地都有,漫長的道路,廣闊的視野,全部籠罩在淺淺的霞光之中。
“西天靈山就是極樂凈土,身就是一座龐的國度,萬萬之數的善信子民,全部都生活在這里。
從外面來看,只能看到一座山峰,但踏入其中之后,就會看到一個有山有水的新天地,這是世界開辟之時,清濁道化,自然孕育而成的一處寶地。
雷音寺坐落在峰頂,也就是這一片國度的中心地帶,我們現在距離那里約還有兩千余里的路程。”
曾經來過這里多次的龍女,開口向岳天恩他們解說。
岳天恩走著走著,腳尖一挑,地上的一塊石頭被他挑上半空,落在掌中。
靈山的石頭,鐘靈毓秀,不同于一般石質的粗礪,更像是一塊經歷過妙磨的玉石,顯得頗為光滑,從地面被挑起之后,居然沒有沾染半點濕潤的泥土。
而在岳天恩眼中,能夠看到更多細節。
這一塊石頭,在極微小的層面上,有許許多多的經文存在于其中,并不是雕刻進去的,而是自然生成的紋理,更奇妙的是,這些經文還會不斷的律動。
龍女見怪不怪的說道:“靈山的東西都是這個樣子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樹葉的脈絡,乃至于小蟲爬過的痕跡,盯著某樣東西仔細看的話,其中都有躍動的經文。
據說這是因為數千年的時間里面,諸佛菩薩的法統熏陶……”
龍女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想到之前在凌云渡看見的碑文。
既然整個靈山的佛門法統,都已經被那朵滅黑臉染化歪曲,如今的靈山,又怎么可能還跟她昔日來的時候呈現出一樣的景觀?
自從他們踏入靈山之后,所見到的一切看似正常的景象,就是最的不正常。
龍女想到了這一點,看向那塊石頭的目光,便審慎了許多。
岳天恩伸出一根手指,對著那塊石頭彈了一記。
頓時,所有存在于細微層面上的佛法經文都跳躍著翻了個面,原散發著氤氳光芒、隱隱帶著金色的正面翻轉過去,露出了純黑的背面來。
整塊石頭里的經文,全部變成了倒轉的黑色真言,原慈悲普度的意念,全部被轉化成了暴亂剛強的力量感。
龍女眼皮跳了一下,還是那一塊小小的石頭,現在卻給她一種,能把周圍景物炸得灰飛煙滅的危險征兆。
不過很快,岳天恩那一記彈指帶來的影響就消退了,石頭里面的經文,又翻回了原淡金色的正面,石頭變得穩定平和下來。
龍女松了口氣:“看來諸位菩薩還是能夠壓制住那朵黑蓮的,并沒有出什么紕漏。”
“不對。”
江流兒從岳天恩手中接過了那塊石頭,細細的摩挲了一會兒,說道,“黑蓮經文的力量處于反面,并不是意味著黑蓮被壓制,恰恰相反,這代表著黑蓮已經竊奪了根基,如今諸位菩薩的力量,都只能夠浮于表面,而無法深入了。”
岳天恩更點破了連江流兒也未能察覺到的東西,道:“其實我們一路走來,這朵黑蓮的動靜是在逐漸增加的,我想它恐怕是能夠感覺到你的存在,因你、或者是因為三藏真經的接近而躁動。”
“如果我們現在這樣繼續往上走的話,很有可能還沒有能夠抵達雷音寺中,黑蓮就已經被刺激的徹底掙脫了壓制,情況會演變到最壞的程度。”
江流兒請教道:“那我們要怎么辦?”
“需要在靠近雷音寺的同時,一步步的加強對于那朵黑蓮的壓制,如此才能達成一個平衡。”
岳天恩捋了捋胡須,沉吟著說道,“老夫的武道,如同真空劫數,擅長即時的搏殺,但這種草蛇灰線,伏延千里,步步逼近的作風,老夫就未必能做得好了。”
“況且老夫的力量與諸位菩薩的佛法不是一個路數,貿然施加上去,或許會先引發與諸位菩薩封鎮之力的沖突。”
“小和尚,老夫記得你有一門可以變化力量特性的神通?”
江流兒點了點頭,道:“悟能神通之中,確實有變化之法,我現在還會了第三種事,運用這類手段的時候,能堅持的時間也就更長了,可容接收的力量也更高一些。”
“那就由你轉化老夫的力量,在前進的過程中加固這些封印吧。”
岳天恩一手虛虛的搭在了江流兒的肩頭。
龍女也在另一邊抓住了江流兒的手腕,說道:“用這種方法的話,我應該也能幫上一點忙。”
三人再度開始向前。
每前進一步,他們腳下就會散開一圈廣闊無垠的金色波紋。
來存在于周邊萬物之中躍動著即將翻轉的那些經文,每一次都會被安撫下來。
但黑蓮已經受到了一定的刺激,縱然不能直接脫困,也能的驅使滅之力的邊角,向他們這里圍堵過來。
最先現身的,是一群頭頂生長著獨角的蟒蛇,其中有一些還生出了爪子,看起來應該是已經可以被稱作蛟龍了。
成千上萬的蛟龍蟒蛇,從山野四方游動而來,如同地面上鋪開了一層扭動不休的沼澤。
蟒蛇蛟龍的鱗甲口鼻之間都有毒煙,瘴氣升騰。
而在這些蟒蛇沼澤之上,還有渾身上下僅披覆著輕紗,戴著黃金飾品的諸多天女,起起落落,飄飛而來。
她們不畏毒煙,白皙的玉足,時不時的在那些冰涼的鱗甲類身上,輕輕一點,翩翩起舞,撥動手中的琵琶樂器、吹奏長笛,無孔不入的音律,如同千萬支橫空突刺而至的利箭。
更遠的地方,隱隱有諸多兵將,有穿著華貴服飾的眾多天人,遙望此處,各自祭起了手中如杵如障,如輪如塔的種種法器。
從登山三人腳下不斷擴張的金色波紋,隱隱遏制住了那些蛟龍毒蟒的瘴氣,與那些天人天女的神通攻勢分庭抗禮。
“是八部眾。”
龍女說道,“他們來就是靈山之上心性修持最差的一批,只因他們是這靈山寶地的原住民,佛祖也不好驅逐他們,才將他們一并納入凈土之中。
現在看來,他們已經被黑蓮的力量所浸染操控了。”
岳天恩掃了一眼,沒有什么值得特別關注的人物。
他正要暫時收回力量,抬手把這烏壓壓的一群轟散開來,忽然上空高處,浮現出一面龐的令牌。
如來佛祖從王子之尊踏上修行道路,舍棄了諸般享受種種欲望,一心修持,超拔無上的志愿,凝聚成了這一面護衛佛法的至寶。
志世心光法令!
這件法寶,雖然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已經被帶到長安城去,卻依然與靈山這片天地,存在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此刻,有黑云繚繞又有神光燦燦的鬼神軍,正借著這一份聯系,從遙遠的長安城周邊匯聚而來。
當先的一人,身著近似于王侯的袍服,面相兇惡氣度威嚴,一手拿斬鬼劍,一手托紅傘,朗聲說道。
“吾乃長安都城隍,奉陛下之命,率領三萬六千陰兵鬼神,前來護送玄奘法師,繼承世尊之位。”
“這八部眾交由我等即可,諸位只管繼續向前吧。”
就在這說話的時間里面,井然有序的鬼神軍,已經把八部眾徹底壓制,從烏泱泱的戰場之中開辟出了一條寬闊的道,供江流兒他們向前。
岳天恩察覺到這些鬼神軍,似乎早有針對,在抵擋八部眾的同時,更不斷將自身的陰氣神力,通過志世心光法令的引導,嵌入到這一片靈山地之中。
那些陰氣神力,輕車熟路的匯聚于諸佛菩薩的封印之上,加固對黑蓮的鎮壓。
既然別人早有準備,岳天恩也沒有執意出手,只是繼續向前。
越過了八部眾的戰場之后,他們三人依舊是一步一圈金色波瀾,直到前方出現繁華無比的寺廟城鎮,數之不盡的佛塔,遍布在這些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沒有城墻,只有連綿不盡的佛塔佛寺。
少說也有數百萬身披袈裟的修者,分布在那廣闊的城市之中,念誦著早已經被篡改的佛法經文,毫無自覺地將自己的虔誠祈禱,神魂念力,都轉化為滅真言。
這一次還沒等岳天恩他們與對面的力量接觸,高空之中又有一道法器顯化出來。
圓滿萬華如意!
這是如來佛祖當年領會了小乘佛法之后,已經能夠解脫自身,圓滿無暇,不進不出,無生無滅,自以為道圓滿,提煉出來的萬華如意。
如意神光飄渺,向著城池的各處,降落下一道道虹橋。
虹橋之上諸多高冠古服的山神地衹,運用神力降下清醒心神,滌蕩靈魂的種種法雨。
其中有四尊蒼髯神明,更化作千丈之身的五爪真龍,引導著諸神混同的神力,形成覆蓋了十余萬佛塔的甘霖。
龍女喜道:“是父王和三位叔伯。”
其中一尊龍君往下一瞅,看見了江流兒身邊的龍女,施展一道法力,將龍女卷起。
“丫頭,你來的正好,咱們這山海舞雩陣之中,正缺了一尾小龍,還不速速化作真身,與我們一起行云布雨!”
龍女歡欣鼓舞,長吟一聲,化作白龍翱翔在法陣之中,四海龍王悄悄對視一眼,各自加催法力,倒好像真是龍女入陣之后,法陣神威暴漲了許多。
岳天恩瞧得分明,一個龍女對那法陣來說根無關痛癢,不過是那南海龍王心疼自己女兒,不愿讓她繼續向前涉險,才找了這么個由頭。
都是做人長輩的,能夠體諒,岳天恩撫須而笑,自然也不可能去點破龍王的心思。
神力光雨之下,壓制了所有的滅真言。
又有山神水神,一起推動云霧,架起了一道橫跨諸多城池的綿長云橋,讓岳天恩和江流兒上橋闖過此處。
從剛從云橋之上下來,就望見前方三四十里之外,七寶九環瓔珞法杖,已經化作實體,在天穹之下旋轉不休。
一對又一對的鐵騎,在那七寶九環瓔珞法杖掀起的空間漣漪之中,奔騰而出。
那里的地面上有諸多羅漢、金剛法像,一尊尊聳立而起,正被那些鐵騎圍困廝殺。
狄仁杰、李元芳等長安城中的文武臣,相繼降臨。
狄仁杰看向岳天恩,略施一禮:“這位老丈想必就是受僧伽師之邀,在魚梁國斬出一刀,直劈通幽世界的高人吧。”
“老夫岳天恩。”
狄仁杰笑道:“狄仁杰,并千牛衛將軍李元芳,奉陛下之命,特來為二位開拓前路。”
李元芳手中一轉,輕鋼柳葉刀在手,一身武道神意蓬勃愈發,道:“前輩那一刀令我欣然神往,流沙之事,也要多謝前輩為他解脫,待此間事了,我定要與前輩切磋一番,共飲美酒。”
說把他一轉刀身,人與刀合,劈向眾金剛力士之間。
那三十里外的戰場上,千百名羅漢果位、金剛力士中,有四金剛威能最盛,被李元芳等人親自出手,率兵抵住。
又有伏虎羅漢,長眉羅漢,睡夢羅漢等十七尊羅漢,道行古老,修為精深,被狄仁杰等一眾文臣尋上,舉手投足間,文華寶氣,風水地理,團團圍困。
縱然是十七羅漢,也不得出。
狄仁杰牽頭,率眾文臣,以君子六藝之一,匯集天地文華之氣,造就了一輛戰車,承載岳天恩與江流兒,飛過這片戰場。
到了這里,距雷音寺已經不遠。
江流兒手上的三藏真經嘩嘩嘩嘩飛快翻動,似乎已經急不可待,要帶他去承接世尊之位。
前方的道路上,驟然放光明,轟轟震響。
這靈山地何其穩固,只看之前那些金剛羅漢與唐鐵騎廝殺的威能,放在別的地方使河改道,山峰崩塌,也是尋常,落在這靈山地之上,卻僅有一些數丈小的痕跡。
而此時,從那光明之中現身的人物,僅是演化法相,即令方圓數千丈震動,威力萬分駭人。
岳天恩不識諸佛菩薩真容,江流兒卻是熟讀佛經典籍,抬眼看去,瞧見那光明之中的一尊法像,頭頂肉髻如同紅蓮花。
肉髻小蓮臺之上安放寶瓶,寶瓶之中,正是光明源頭。
他就認出這是勢至菩薩。
這尊菩薩非同小可,與觀世音菩薩并稱西方之圣,號稱能使眾生免除刀兵血光之災。
從前勢至菩薩還在靈山之外行走的時候,所過之處,天地都要震動六次,彰顯其具有無上力。
“唉,勢至堅守三十二年,終究是當年法會之上誤聽了外道邪法,早就被糾纏浸染,撐不下去了。”
與僧伽師相似,又多了一些柔和,以至于雌雄難辨的聲音,傳遞到岳天恩與江流兒身邊。
那是觀世音菩薩的警訊。
“岳居士,玄奘,你們還沒有跨過凌云渡的時候,滅黑蓮就開始躁動,唐高宗皇帝當年講明,這朵黑蓮破綻顯現之時,將是這黑蓮最為暴烈的時刻,但它來得竟如此兇猛,還是超乎我等預料。”
“如今非但是勢至菩薩淪落到這般境地,十四年前,金翅鵬雕逃出靈山之前,偷襲了東來佛祖,又蠱惑了青獅白象,反噬文殊、普賢兩位,這三位的性意識也已經被蒙蔽,佛體被驅策,將要踏出雷音寺了。”
果然,勢至菩薩身后,又有三道身影顯化。
文殊提劍,普賢執杖。
另有一個笑口常開的胖和尚,左手提金鈸,右手提布袋,正是號稱未來佛祖東來佛祖的彌勒菩薩。
這四尊菩薩,一齊動作時,縱然岳天恩亦不禁須發張揚,面部略有刺痛。
正當此時,第四件靈山無上法寶浮現出來,象征著如來佛祖普渡眾生之宏愿的鈴聲,清脆次第傳來。
苦海解脫接引鈴鐺!
變調的光明被鈴聲所破,暗淡些許。
空中有一種佛光截然不同的熾然神輝,閃現出來。
其色調近似天藍,又似熾白。
自虛空之中,凝聚出七星宿,星宿相連,化作白虎。
一名白袍神將手提方天畫戟,背負震天神弓,跨上虎背奔騰而落。
“諸位菩薩,薛禮特來領教。”
當今東土的第一神將,白虎星主薛仁貴。
那一道方天畫戟無風無浪的揮落,令四菩薩一同肅容。
勢至菩薩口吐梵音禪唱,主動迎上。
雙方一拼之下,浩浩靈山國度,竟似乎也有一瞬的暗淡。
不等他們二者再度交手,苦海接引鈴鐺之中,一尊女皇,十道仙光齊落。
東土道門上清第一人司馬承禎,手提一道繪制著種種神劍的圖卷,往外一掃,竟然將文殊、普賢,一同收到他的圖卷之中。
他身邊九位道,各具神采,紛紛跨入圖卷之內。
其中一人放曠多情,年方弱冠,腰間長劍出鞘,圖中天地被朵朵青蓮鋪滿,猛然變化青黛神山,碧峰插天,如同一劍傾倒。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青蓮居士李太白,上清司馬承禎,孟浩然,王維,賀知章……
東土道門三百年來最耀眼的十輪明月,仙宗十齊至。
十仙劍圖,一會文殊普賢。
年華老去,烏發之間已染上微霜的女皇,親身蒞臨,獨對未來佛祖。
“彌勒……”
武明空眼中閃過一抹不易為人察覺的追憶。
“拖著破布袋的和尚,當年總誆騙年幼,說朕與你相似,朕,可不會變得如此狼狽!”
話音末尾,終是含怒,女皇一步踏出,千里庭戶,縮地成寸,一掌橫擊彌勒佛軀,推動佛軀之中蘊含的整座白蓮凈土,從靈山之巔,一路劈退三千丈。
武明空一掌壓彌勒,另一只手寬袖一卷,凌空一擊,撞開了雷音寺的門戶。
江流兒引頸看去。
雷音寺中,空曠寂寥,南北西東,雙樹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