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宋植來到昨日練功的小院,莫管事已在院中恭候多時。
“大人來了。”
莫管事正踱著步,見宋植進門后向前迎了過來,走近后一眼便注意到宋植泛黑的眼圈,面露詫異的問道:
“宋大人昨日一宿沒睡?”
宋植點了點頭,迫不及待的準備展示自己昨夜苦練的眼神,說道:“無妨,昨日回去后徹夜未眠,就是為了這個眼神,你且看我。”
說罷,宋植二人走回屋檐下,站定后宋植輕吸一口氣閉上了眼,接著微微側頭后猛然睜開,一只手悄然向前橫移...
這是昨夜宋植發現的訣竅,若配上手中動作,那么眼神會不自覺的變得凌厲。
接著,宋植張開了眼,卻不是急于猛然睜開,而是緩緩地開闔,長發隨意披散于肩,此刻的他側著頭斜視而下,狹長的雙眼余光微涼,泛著絲絲縷縷的碧光...
或許是昨夜熬了一夜,宋植的臥蠶泛著黑紅,為他更添一份陰柔,那眼神看似無話可說,卻透著一股默然與蔑視,如雪狐看向蔽鼠,讓莫管事瞬間有些失神。
但下一秒宋植便收回了眼神,急切的問道:“怎么樣,過不過關?”
“自,自然是過了...”莫管事拍了拍胸脯,緩解自己的情緒。
這何止是過關,簡直是戲中人再現,要知道戲曲中眼神是非常難以練習的,但或許是那個角色的眼神與這位宋大人極為貼合,乍一看下,竟然沒有違和感。
若是再多練一段時日,豈不是...
這一刻,莫管事終于狠下了心,準備去找裘老板商量一番,讓宋植試一試能否擔綱那個角色,若不行再轉為青衣或花衫的小角兒,也來得及。
于是莫管事應下了昨日的承諾,但沒有立刻給宋植臺本,而是讓他繼續練唱功,待自己回來后再傳授刀馬旦的功夫。
交代完,莫管事便匆匆離開了院子。
白龍班,主房。
“什么,你真的答應了?”
座位上的裘老板放下手里的賬簿,訝異的抬頭望向站著的莫管事。
莫管事欠身道:“老爺,你是知道我的,咱絕不會拿戲臺開玩笑,這宋大人確實很適合這角兒,我有這感覺,一個半月的時間足以讓她登臺了。”
似乎是看出裘老板眼底的不悅,莫管事又勸道:
“老爺你也看到了,這出戲咱提前搬出來演,就是為了讓百姓給咱們掌掌眼,但結果卻不盡人意呀。”
“說到底,還是因為樓蘭不演,我們選了個其他的旦去演,卻根本拿捏不準青龍教主的神韻,您想想連百姓都不買賬,到時咱去了玉龍山莊,豈不是貽笑大方,連累著少夫人也跟著沒面子?”
裘老板聽到莫管事這話,頓時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戲是早已定的,再改已經不行了,但角兒是可以變的,莫管事說的居然有幾分道理。
只是就算他再信任莫管事的眼光,但這宋大人才來一天你就....能成嗎?
“你先去教吧,我到時候去勸勸樓蘭,若他實在不演也就只好....唉...”裘老板最后還是松了口,示意莫管事先去安排。
就這么,宋植在莫管事的悉心教導下開始接觸刀馬旦的一切,和對青衣柔弱的抗拒不同,這回宋植是真真切切體驗到了樂趣。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宋植用上了青霞劍法的步法,腳下縹緲若風載之,將這種氣質演的淋漓盡致。
而那些對旦角來說很重的長槍,對宋植來說也和玩具一般輕盈,舞的虎虎生風。
只是那些花手之活,讓宋植有些頭疼,看著莫管事眼花繚亂的手法,宋植的纖細手腕都快搖斷了,還是略顯澀滯笨拙。
于是乎每晚夜里,朱吾世練功的時候都皺緊了眉頭,因為旁邊就像是有人在不停舞扇,分不清是窗外還是屋中的風兒...
十五日很快過去了,宋植也不再是一竅不懂的小白,無論是動作還是唱腔都初窺門徑,有模有樣,就是朱吾世偶爾串班,也對他的進步感到驚訝,再也生不起比較的心。
努力的人一定比不過享受過程的人,宋植便是沒將這件全當任務,而是由心升起了興趣,加上本身頗有天分,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因為莫管事給他換上了戲袍。
這是件墨綠長衫,外面還要套上一層翠色輕紗,腰間束上款帶,頭發盤高作簪,看著就非同一般。
宋植摸了摸頭上的簪子,嘴角泛起一抹笑,看著水池中的自己感覺頗為滑稽:
“莫管事,這是啥造型?”
莫管事走了過來,說道:“大人,今天咱們就可以開始念臺本了。”
就在宋植一襲青衣,手握卷帛在院內默念的時候,白龍內一位貴客,突然駕到了。
聞訊而來的是裘老板為首,還有那些白龍班的老師傅,以及一些名伶,他們都是驚訝中帶著開心,前來迎接。
“哎喲,什么風把你給吹來了,快進快進。”裘老板人還沒出門,聲音就傳了出來。
門外,是十來位藍衫配劍的散修,他們正擁簇著一處駕輦,輦上是一位面色蒼白的女子,穿著得體的黃色霓裙,她的面容談不上美艷,看著卻能讓人感到格外的舒服。
見裘老板邁步而出,女子露出了笑容,而清瘦的裘老板也示意女子的婢女不用擔心,主動上前攙扶。
“玉兒啊,你的身子不是有恙嗎,怎的想著回來了?”裘老板看著女子慘白的面孔,擔憂的說道。
說話間,裘老板這才注意到人群中還有位白衫揮扇的公子哥,眼神再次變了變,趕忙低頭說道:
“哎喲,這不是吳玄公子嗎,您回江南了?”
吳玄笑了笑,收起折扇淡淡開口道:“在下回來不久,今日特來拜訪,路上恰逢沈夫人便結道通行,但愿沒有打擾到貴班。”
“吳公子言重了,快請進吧。”裘老板哈哈一笑,攙扶著林玉,領著眾人向院里走去。
這位說話的吳公子,是四大家族吳家的后人,天資聰穎經商有道,與其他的紈绔子弟有很大不同,為人禮貌謙和,是位君子。
最關鍵的是,他還是吳家這個凡世家族中難得一見的修行奇才,不到三十歲便修成了化神境,實為難得,作為吳家默認的繼承人,這段時日離開江南,聽說是去外求學游歷了。
而這位眾人簇擁的女子,便是玉龍山莊的少夫人,林玉,也是現在的沈夫人。
進入院落內,吳玄故意落后林玉半步,著紙扇問道:“沈夫人,少主近日可好?”
林玉偏頭一笑,有著蒼白掩飾不住的溫暖和煦,回道:
“吳公子有心了,夫君一切都好。”
“那便是極好的,老宗主病逝后,還需要少宗主來主掌江南的大局,少夫人也要注意保重身體。”吳玄開口道,語氣誠懇。
“恩。”林玉點了點頭,接著輕咳了兩聲。
裘老板擔憂的看向身旁弱柳扶風的林玉,心里暗自搖起了頭,卻不敢多問什么。
這位妮子不過二十來歲的風華年歲,明明曾經是那么個活躍而明媚,將笑容掛在臉上的小女孩,這會兒卻...
裘老板不禁回想起林玉的少年時,她早年就被其生母送入了戲班,但因為她的天性喜人,即便是個女孩,戲班卻沒有因此虧待她,裘老板更是將她當做半個女兒。
而林玉也很努力,憑自己做成了一個名氣不小的旦角,后來被偶然來此聽戲的玉龍山莊少宗主給看上,這才有了一段佳話。
但就當大家以為林玉飛上枝頭,好日子就要來了的時候,裘老板卻發現林玉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差,而少宗主也遲遲不娶她過門,這讓裘老板一度以為少宗主只是在消遣林玉,對她并非真心實意。
但裘老板追問過很多次,要不就回戲班來吧,林玉卻都強調少宗主對其別無二心,誠心誠意,而自己的白龍班被玉龍山莊捧為江南第一戲班,似乎也在印證林玉沒有說謊。
最后,林玉還是如愿嫁入了玉龍山莊,這才讓裘老板放下了心,但許久不見,他發現林玉身上的病癥,似乎愈發嚴重了。
行走在白龍班的鵝卵石小徑上,林玉邊接過婢女的手帕捂嘴咳嗽,一邊又忍不住伸手去撫摸路旁的梨花樹。
她放眼望去,入眼盡是熟悉的一草一木,如游園驚夢,時過境遷恍如隔世。
裘老板看出林玉的狀態不對,正準備開口請她入座再敘時,一陣悅耳的頌詞聲突然傳來: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揮袖倚欄濁酒昏,銜龍江南,不如與本座共飲一杯?”
安靜的小道上,眾人都被這隔著一面矮墻的聲音給吸引,循聲望去。
林玉也是一怔,接著欣喜的看向裘老板,問道:
“這不是天外飛仙中,青龍教主的詞句么,莫非旁邊這院子,正在排戲?”
裘老板愣了愣,這才想起旁邊這是宋植學戲的院子,心里大呼不合時宜,但還是回答道:
“玉兒離開戲院這么久,但耳朵還是尖吶,正是。”
林玉來了興致,嘴角泛著淺笑說道:“正巧,咱們去看看吧,嘶,是樓蘭師弟嗎。”
被這么一問,裘老板一時語塞,樓蘭被欺辱后將自己鎖在房中,這事他一直沒敢跟林玉說,怕她一氣之下為此得罪那些大家族。
就算她是玉龍山莊的少夫人,但玉龍山莊現在也是處在新老交替的動蕩中,加上林玉本身病重,裘老板并不想麻煩到林玉。
“這個...晚些再說吧,咱們去前面走走?那是你小時候長大的廂房,和現在的師妹師弟們見見也好。”
見亦師亦父的裘老板這么說,林玉也沒有堅持,便準備隨著裘老板向前走去。
但此時一路隨行的吳玄卻收回了目光,突然開口道:
“臺上風姿綽約,臺下練戲仍有這么清亮的口,不得不說白龍班的戲確實獨樹一幟,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就去看看青龍教主臺下的模樣,正好沈夫人也想看,不知裘老板意下如何?”
聽到這話,林玉眼神也亮了起來,期待的目光看向裘老板,似在問詢。
裘老板見吳玄和林玉都這么說了,也只好點頭同意了,心想若這二位有什么疑惑不滿,就以宋植只是在練百家戲蒙混一下。
很快,一行人繞道來到了院子的正門,那些侍衛和婢女被留下,只有裘老板,林玉和吳玄三人前去叩門。
門并沒有上鎖,而是半開著,三人便這么站在門外向里看去。
院中宋植背對大門,莫管事正在他的身旁一起念詞,糾正宋植的語氣和唱腔。
只見那纖細白皙的皓腕襯著輕紗,在空中隨意地翻轉著,赤腳綁著紅繩,忽而變幻步伐,宋植的側顏被眾人看到,那雙丹鳳眼始終保持著淡漠和冷冽,如拒人千里的女魔頭。
驚鴻一瞥,裘老板不禁張大了嘴巴,突然明白了莫管事為何第二日便覺得宋植能勝任這個角色,這簡直...簡直就是青龍教主本人。
林玉也是美眸微睜,她自然看出這不是自己的師弟樓蘭,而是一個未曾謀面的....青龍教主?
這是誰?
與另外二人不同,吳玄則是皺起了眉毛,遠遠地仔細打量起宋植的面貌,最后眼神變幻后悄然后退兩步,不告而別悄然退去。
宋植練的認真,一邊的莫管事卻注意到了門口的林玉,頓時一拍手掌開心不已,小跑上前:
“玉兒啊,你怎么回來了!”
在白龍班中,對林玉最親的便是莫管事,可以說林玉人生中有二十年都是在莫管事照顧下長大的,彼此間的感情都很深。
宋植見狀,也停下了手里的動作,駐足望去。
剛一靠近,莫管事立刻牽起林玉的手,心疼的問道:“乖乖誒,你的臉色怎么了,那玉龍山莊到底在搞什么,你的身體....”
林玉搖了搖頭道:“莫媽,不關玉龍山莊的事,是我自己身體不好...”
就在幾人閑談時,白龍班內吳玄一人正急急踱步,紙扇不斷地拍打著手掌,似乎有煩心事。
“為何如此...”
而淮南道,一座位于丘陵之上,占地百畝的古老莊園外。
一位身著藍色長袍,頭戴發冠的微胖男子正站書友在‘玉龍山莊’的檀木牌匾下,目光翻過崇山峻嶺,看向了山巒之隔的江南道。
“夫人呢?”
他開口了,偏頭問向身邊一位看門的護衛。
“稟少主,夫人早上便出門去了江南道,說是晚些回。”這位二品實力的護衛恭敬的回應道。
男子點了點頭,他的模樣并不出眾,但卻圓滑如意,令人心生親近。
“江南近來妖魔橫生...夫人可有帶好護衛?”他又不放心的問道。
“夫人帶了一隊化神境侍從,還有一名二品高手尾隨,應該...無礙。”
這男人便是玉龍山莊的少宗主,名門之后沈崇,年紀輕輕便用雷霆手段從幾位奪嫡的兄弟中脫穎而出,但另一方面,他又是將四大家族治理的服服帖帖,是江南道行善積德,深受百姓愛戴的玉龍山莊少主人。
但這么一個人物,卻在門口苦站了一個時辰,只是純粹擔心自己的夫人。
“唉,回府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