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崎藏之介當然不是傻,眼前的局面,他清楚了。
鹽田家主的表態,說明三菱中的其他核心家族們,已經早就與其他財團達成了一致。
怪不得這次對住友動態的監視,圍繞森集團的布局,前面的進展都那么順利。
而現在圖窮匕見,他們都想讓巖崎家來做這個替死鬼。
“十一年了……”巖崎藏之介的目光從陶知命和上田正裕兩人中間,直視過去盯著鹽田家主和竹原家主,“十一年來,我們一起讓三菱達到了如今的高度,你們都享受了這其中的利益!明明做好這件事,來年我們就將攀上新的高峰。為什么?為什么要為了狹隘的會長之位,做出這種與其他人勾結的事情?”
鹽田家主臉上波瀾不驚:“你的方法越來越危險了。我們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但是,當上田君向我們明確表明了將與你決戰到底的態度之后,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巖崎君,你既然會在上田君這里大大失算,那說明錯誤在最開始就埋下了。如果我們不選擇現在這個立場,整個三菱都將被你帶進深淵。”
“呵呵……這么說,你們不是昨晚的事情發生之后才知道的。”巖崎藏之介冷笑著,“說到底,還不是為了我說的那些?你們一個個的……”
“我覺得你才是喜歡做演員。”
巖崎藏之介正準備說的話被他又打斷了,情緒被破壞,于是轉頭怒目而視。
“你覺得今天這么多位家主,大家都不忙的嗎?大家現在坐在這里是喜歡聽你繼續抒情?”陶知命斜著眼睛看他,“你嗓子很好聽,還是長得帥?”
巖崎藏之介情緒崩壞,盯著他直喘氣:“現在的事,是你能管的?你算什么東西?”
“我算什么東西?”陶知命笑了,“你看,你知道我們的區別在哪里嗎?我是真心想交朋友的,我為大家考慮。上田大人和我有過什么聯系?沒有,但上田大人是早就真心接納了我。我一開始還算森家的仇人,森家為什么愿意和我站在一邊?我算什么東西,你再好好想一想。”
陶知命揮動了一下手,做了個手勢:“為什么我的朋友越來越多,為什么你現在卻眾叛親離?你看看左右兩邊,他們現在是不是很害怕?我算什么東西,你再好好想一想。”
巖崎藏之介緊抿著嘴深呼吸著,他不用看,他也知道平野隆雄和須賀德男已經要崩潰了。
“我算什么東西?”陶知命灑然笑了笑,“我算是個好東西,你不算個東西。”
他捏起了大拇指和食指:“格局太小了。以你的身份,居然把這國鐵改革這件事辦成了這個樣子。你知道嗎,只有無法為別人帶來巨大的收益的人,才一天天地想著怎么在現有利益當中斤斤計較。所以別吹牛批了,三菱如果不是在你手上十一年,也許今天的成就遠不止于此。”
巖崎藏之介的臉和雙眼被憋得血紅,憤懣如狂。
他捏著手指輕蔑的姿勢和眼神,那種嘲諷的語氣,擊中了巖崎藏之介內心最不容置疑的一個點:怎么能這樣否定他這十一年來的成就、否定他的能力?什么叫做不是在我手上,三菱的成就遠不止此?說得好像讓任何一個人來做都會更好一樣!
“現在變成這種局面,對你來說是必然的。”陶知命繼續輸出,毫不留情,“你太慣于用這種不光彩的手段來達到目的了,但人心是有感情的!你是不是沉迷在利益中太久,才會覺得我和秀風大哥差點被你炸死之后,面對你畫出來的未來大餅,仍然會憧憬不已?就算你現在拿出對于我們來說十分苛刻的條件,我們也只能壓下不滿,表現得感激涕零?”
陶知命看了看平野隆雄、須賀德男和他那個護衛,嘲諷地說道:“是不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讓你在這種情緒里沉浸太久了,讓你覺得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你以為我們發現可以做你的狗,就會開心地搖起尾巴?就算先被狠狠地敲打了一遍,還是會搖著尾巴?”
目光盯著巖崎藏之介之后,陶知命冷笑一聲:“你如果不是傻,那你就是瘋了。有幾個正常人準備拉攏未來的干將時,要先炸一炸別人,用這種方式來試探別人的真心、運氣和能力?玩火者必自焚。你以為大家是為了巖崎家的利益?不,大家是不想見到你這個瘋子繼續呆在這么重要的位置!呆在那個位置的,得是個正常人!”
陶知命踩著平穩的步子走到他的跟前,身高比他要高不少的俯視中,他平靜地說道:“巖崎藏之介,為你家族的聲譽和未來考慮考慮吧。你是要繼續這樣掙扎,還是現在能清醒一點,變成一個正常人?”
上田正裕也走了過來,平靜地說:“大郎說得對,今天這件事是必然的。實際上,如果不是大郎勸我,我是準備賭上性命,親手斬下你頭顱的。”
巖崎藏之介看著近在眼前的他,瞳孔陡然一縮。
然后他抬頭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們還說,這不是很早就有的計劃!”
“你是不是真的瘋了?”陶知命哈哈哈地笑了笑,“我們是神明嗎?能猜到你巖崎藏之介大人,會想要炸死我們,會想要謀殺森次郎?”
“呵呵。”巖崎藏之介咧嘴笑了笑,“行了,不用再給我制造心理壓力了。失敗就是失敗,其實沒什么好說的。”
陶知命看著他的表情挑了挑眉,情緒怎么突然變了?
巖崎藏之介站了起來,走到了兩間房的隔斷間,看著里面的諸人,掃視一圈之后問道:“你們,把后續全部的計劃都商量好了?”
沒有人回答。
巖崎藏之介自嘲地笑了笑:“鹽田君,竹原桑,如果我一定要反抗呢?”
“巖崎君,當年巖崎大人創立了三菱,傳承至今。現在海外的資本們來勢洶洶,在這樣關鍵的時刻,難道你希望三菱只能成為歷史中的一個名字?”
巖崎藏之介又看了看這間房里那個年齡顯得最年輕,但一直沉默不語的人,笑著問:“松勇君,你必須要見證到的,又是什么?”
“……抱歉,巖崎桑。”那個人低頭鞠了一躬,然后挺直身軀說道,“但我相信,巖崎家會越來越好的。”
巖崎藏之介笑了笑:“我們巖崎家,還有人來了吧?在哪呢?”
房間中沉默了一陣,隨后一個人拉開房門進來了,直視著他。
“龍之介?”巖崎藏之介看到他之后,竟笑了笑,“大家選中的,是你嗎?”
那個三十多歲樣子的巖崎龍之介看著他鞠了一躬,平靜地說道:“家主大人。”
“家主大人?不不不……你才是他們選中的家主大人……”巖崎藏之介的嘴角帶著嘲弄,指了一圈房間里的這些人。
而巖崎龍之介竟朝眾人鞠了一躬,然后說道:“失禮了。”
似乎是在為巖崎藏之介道歉。
“巖崎君,關于這件事怎么解決,還請入座吧!”
里面那個房間中還有三席空著,他們邀請的,卻不是巖崎藏之介,仿佛他巖崎藏之介不存在一般。
巖崎藏之介忽然想起陶大郎那家伙剛才說的那句話:沒有你,對大家很重要。
“開什么玩笑……開什么玩笑……開什么玩笑!”巖崎藏之介出離憤怒了,“就算你們要繼續保留著巖崎家這個傀儡,怎么可以不對我詳細說說將要對我的家族做哪些事,就想讓我屈服?開什么玩笑!!!”
巖崎龍之介緩緩走到他的面前,平靜地說道:“巖崎家沒有被當做傀儡。藏之介,你該醒醒了。該想著怎么幫助我,能更好地守護巖崎家,不是嗎?”
“那是我的責任!我的!”巖崎藏之介一把揪起了他的衣襟,“你才經歷多少事情?你能有這個才能和器量守護巖崎家?”
巖崎龍之介平靜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輕聲說道:“相信我,哥哥。”
兩兄弟的目光交織著,傳遞著信息。
巖崎龍之介凝重地說:“你應該清楚了,局面有多難。哥哥,讓我的道路,更好走一點吧。”
巖崎藏之介的目光漸漸黯淡下去。
他緩緩地松開了手,重新看向房間里的眾人之后,目光銳利起來:“這,僅僅是我和他們的私仇?”
“所以這件事上,才需要取得他們的諒解!”鹽田家主凝重地說道,“這是你個人的行為,不能因此波及整個三菱!”
“果然,我對于三菱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巖崎藏之介咧嘴笑了笑。
隨后,他就轉身從里面出來了,目光掠過上田正裕、森泰吉郎、木下秀風,最后停留到了陶知命臉上:“四位,請站到一起。”
“巖崎大人!”他的護衛不禁撐著桌子站起來。
平野隆雄和須賀德男一臉灰敗,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森泰吉郎抑制著激動站了過來,木下秀風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就這樣屈服。
巖崎藏之介握緊雙拳,深深地呼吸著,隨后大聲說道:“過去出于個人的利益,以三菱的力量做下的諸多事件,由我這巖崎藏之介一人承擔!現在,將巖崎家主之位推讓給我的弟弟巖崎龍之介來擔任!”
沒有儀式,沒有交代,只有這在場諸人的見證。
“現在,以我巖崎藏之介私人之名,先向四位鄭重道歉。這就是,我巖崎藏之介發自真心的態度!”
巖崎藏之介一只膝蓋先落到地上,隨后牙齒咬得聲聲作響地迅速跪倒了下去,之前高高在上的頭顱磕倒在地:“給大家全體!帶來的困擾,萬分抱歉!”
房間中寂靜無聲,他的護衛軟軟地癱坐下來,平野隆雄糾結地將手指伸進了頭發里,痛苦地抓著。
完蛋了。
而巖崎藏之介粗重地呼吸著,許久方能抬起頭。
他知道,還沒完。
但這些人需要的態度,已經都看到了。
他巖崎藏之介放棄了對這個大勢的抵抗,為了巖崎家將來的路。
但他知道,他們需要自己今天永遠不會離開這里了。
巖崎藏之介落寞地笑了笑:“體面啊……”
住友成彌和三井真一郎感慨地對視了一眼之后站了起來:“篤司,你們就先行離開吧。接下來,我們還要商議如何善后。”
木下秀風率先就動了腳,但他們三個都沒動,于是木下秀風又挪回腳來。
巖崎藏之介的尊嚴被擊碎,呆呆地跪坐在那。
過了一會,面前上田正裕把刀遞了過來,平靜地說道:“你應該有覺悟了吧?”
木下秀風吃了一驚,看向了陶知命。
巖崎藏之介嘴角牽起一抹笑容,低聲說道:“當然。”
隨后,他就將刀緩緩拿到了手上。緩緩地端詳了半天之后,抬起頭來看著陶知命,然后說道:“你太高了。”
陶知命啞然失笑,手往一開始坐的桌子那邊請了請。
巖崎藏之介用刀鞘撐著地板,平靜地走到了那邊。
此刻,住友成彌和三井真一郎已經進了那邊的房間,并且將門重新關上了。
而這邊,除了陶知命他們四人,其他人也都先行離開。
巖崎藏之介靜靜坐下之后,先對森泰吉郎說道:“你想看看我最后的丑態嗎?”
森泰吉郎悵惋地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你確實是個瘋子。”
隨后,他就先走了。
巖崎藏之介又看向木下秀風:“這么危險的事,你為什么要陪著他玩?”
木下秀風愣了一下,隨后笑起來說道:“其實如果沒有大郎的話,你也會對我出手吧?”
巖崎藏之介倒是坦然點了點頭:“但這與我的問題無關。”
“有關,這不是陪著他玩,這是我選擇的未來之路。”木下秀風收起笑容認真說道。
巖崎藏之介點了點頭:“有些話,想單獨問問上田君和陶君。”
木下秀風嘆了口氣:“我想聽聽。”
“……隨便了。”巖崎藏之介凝視著陶知命很久,隨后開口問道,“假如我沒有安排人用暗殺你們的方式讓局面更清晰呢?”
陶知命愣了一下,隨后笑著說道:“人生是沒有假如的。”
巖崎藏之介笑了笑:“是啊,但你確實是個瘋子。現在,你也選擇了你未來的路。”
陶知命懂他說的是什么,參與到了這么樣的一件事里,他的存在,將被其他大財團如何看待?
“我說了,我是個好東西。”陶知命灑然笑道,“害人的心我沒有,防人的心我很足。我覺得,喜歡我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那么,現在的事情準備如何結束呢?”巖崎藏之介問道。
陶知命放松地說道:“那些與我們無關了。總之,我們只想要嫌疑被洗刷,上田大人只想要內心不再有愧疚。”
巖崎藏之介深深地凝視著他:“冒這么大的危險,花了這么久的時間,不是想要利益?”
“有些東西,你非要爭,就會犯錯。你不爭,反而自然會有。”陶知命微微一笑,“這是老子的智慧。”
巖崎藏之介聽懂了,恍然點了點頭。
“上田君,沒有帶脅差吧?”
上田正裕默默地搖了搖頭。
“……遺憾,不夠體面啊。”巖崎藏之介緩緩地抽出了刀,看著刀鋒上反射出來的自己,一時有些呆了。
可是自己做的一切這次為什么沒有成功?
巖崎藏之介有點想不通,于是喃喃問道:“陶大郎,這一次,我到底是哪里犯了錯?”
陶知命靜靜想了一會,隨后說道:“大概這就是命運。”
“所以,其實你們沒想過一定能贏?”巖崎藏之介自嘲地笑了笑,隨后雙目神光炯炯地看著他:“你對我說的那個計劃,到底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住友成彌那些家伙想出來的?”
陶知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一方長桌,隔著兩方。
巖崎藏之介舉起了長刀,欣賞著它的紋路,目光里都是喜愛:“那個計劃成功后的樣子,正是以我巖崎藏之介的地位,才有資格享有的果實啊!他比我之前所想的,恰好更誘人了那么一點點,又只用付出很小的代價……”
一堵木門,隔開內外。
巖崎藏之介深深地看著陶知命,然后高深喊道:“龍之介!記住你的話,守護!進攻,要慎重!”
隨后,他猛然橫過刀來,用力地在喉間抹過,一絲猶豫都沒有。
給別人制造過多少絕望的人,才清楚地知道,此時他的前方已經是路的盡頭。
此間名為:斬月。
月既已被斬滅,此后便群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