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初晨,一縷縷金色光束像利箭一般齊齊射向大地。咸陽城郊,濃密翠綠的山林之中,一群又一群鳥雀從林深陰翳處鉆出,而后又沒入旁邊的綠野。
伴隨著咯吱一聲巨響,咸陽宮前兩扇巨門被十四個衛兵合力緩緩拉開。隨后,身著各色冕服的文臣以及武將三三兩兩亮了相,或結伴,或獨行陸陸續續前往大政殿。
六英宮、一陽殿內,扶蘇早早便換好了冕服。方才他得到消息,嬴政已經將詔令下達給將作少府,稍后會由趙高親自帶將作少府前來拜見他。
將作少府,扶蘇只知這職位是專門負責宮廷建筑事務的,但是他并不知道現如今擔任這職位的是誰。
面前的銅制香爐里燃著取自巴蜀之地的香煙,煙霧裊裊騰起,沁人心脾。
春風輕輕托著木窗邊的簾幕紗幔,東搖西蕩。
地板為宮女們用清水洗拭過數遍,現下一塵不染,甚至反著光亮。
內閣里時不時傳出被擦得油光發亮的銅壺滴漏發出的水滴聲……
“下臣拜見長公子。”
扶蘇正在等趙高,他這就來了。
現如今的趙高,官居中常侍。
中常侍侍從皇帝左右,備皇帝顧問,可以經常出入皇宮禁地。官職可謂不高也不低,但是在宮中,中常侍的權力可謂是隱官之中最高的。
不過,他身側還有一位身著紅袍、身材高大、方面闊耳、氣概非凡的中年男子。
這應該就是將作少府了吧。
“平身。”換上冕服,自然給扶蘇增添了不少氣勢。
“容下臣為公子引薦,這位便是將作少府姬豪姬將作。”
扶蘇不認得姬豪,但是姬豪見過公子扶蘇。
還是在扶蘇九歲的時候。
他就親眼目睹了他們秦國的長公子是何其懦弱。
如今見到扶蘇公子,姬豪雖然面上畢恭畢敬,但是,他心里卻另有一番盤算。
扶蘇公子,忽然間要建議大王為韓趙魏亡國貴戚們修建館舍,絕不單單是為了大王。
見到如今已長得有模有樣,身姿挺拔的扶蘇公子,姬豪敏銳的察覺到,這宮里怕是不久要掀起一場暴風雨。
“姬豪拜見公子。”
“免禮。于驪山腳下修建館舍之事,想必趙常侍已經知會了姬將作。”
姬豪肅容。
他的胡茬布滿了下巴和嘴角兩側,而似乎正是這點胡茬,讓人莫名覺得姬豪很可靠。
“公子放心,姬豪定會盡心竭力幫公子在三月之期內完成此項工程。”
趙高向來極會察言觀色,見狀忙道,“公子,下臣還要回去給大王復命,先行告退了。”
“你去吧。”
扶蘇笑著。
扶蘇自有儒雅氣質,這一笑,似三月春風。
趙高心惑。
今日還真是奇了!
扶蘇也心里有想法。趙高此人,還需觀察。不過目前來說,他們之間還沒有大矛盾。
見趙高退下之時面色恭恭敬敬,甚至還佝僂著身子,一臉奴才相,姬豪眼底騰起一股怒氣。
他早看趙高不爽了。
這個王八羔子,身在罪籍,地位卑下,但是卻動不動狐假虎威!在大王、諸妃以及公子面前奴顏婢膝,阿諛奉承,可是在他們面前,卻頗為傲慢。
看他能得意到什么時候!
扶蘇不動聲色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這趙高,宮里對他不滿的人,可不僅僅是眼前的將作少府。就連他的衛率池武,也對他頗有微詞。
不過,誰也不敢惹趙高。
見長公子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姬豪立刻恢復了之前的肅穆莊嚴之色。
“公子——”
“講。”
姬豪低頭微微思索片刻,而后開門見山。
“館舍的事情,已聽趙常侍對姬豪講了。得悉在驪山下修建館舍是公子的提議。故,姬豪斗膽問公子,為何公子執意要督造此次工程。”
話剛出口,姬豪又補充道。
“畢竟,督工,總需要風吹日曬,公子位分尊貴。”
這最后幾句,姬豪語氣幽微,意味深長。
扶蘇自然面色一沉。
這個將作話里有話,說他嬌貴,意欲何為……
“公子身份尊貴,且不諳土木之事,怕是許多事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臣下斗膽,請公子將諸事全權交由臣下。”
扶蘇能說什么。
他是不懂,但是他是公子!
扶蘇微微挑眉。
“汝所言不錯。不過扶蘇既然受命于君父,自當全力監督。日后若非吾親去驪山督建官舍修建,汝當三日一報。”
扶蘇重重道。
扶蘇見姬豪黑著一張臉,面部表情非常僵硬,像是吞了那玩意一樣。
心想:你這人倒是有趣,心里想什么,都寫到臉上了。
將作少府,主理土木興建之事,職位非同一般,而且有不少油水可以拿。
如此心無城府,他是怎么混到這個位置的?
還是說他對他心存不滿……
不爽歸不爽,姬豪還是知道自己面前這只小貓的身份。
“姬豪遵命。”
扶蘇沒再多言,面若寒霜。
姬豪這才開始心里發怵。
但是正事要緊。
姬豪還是道。
“公子可知三月期限,根本不能如期完成此項工程。”
“哦?”
扶蘇微微挑眉。
“那姬將作以為館舍的修建需要多少時日?”
“起碼半年。”
扶蘇挑眉,對著比他稍高的姬豪擰眉,隨后他厲聲道。
“是嗎?姬將作怕是沒有將我父王的詔令看仔細,忘了那詔令上寫的明明白白。此次興建,不惜一切代價。”
扶蘇的驟然發出的威壓氣勢,確實有讓姬豪驚訝道。
姬豪急忙作揖。
“臣下惶恐,但姬豪只是實話實說。三月之期,確實完不成。”
扶蘇突然想到,這宮里的人對他有著很深的刻板印象——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扶蘇隨即道。
“所以姬將作是要嚷扶蘇去君父面前求情?”
“但求公子在王上面前再爭取三月。”
姬豪吞了吞喉哽。
扶蘇突然起身,正對著姬豪,負在身后的右手緊緊攥起。
“緣由何在?”
“想來公子怕是不知,臣下雖然職位卑下,但是卻比負責秦國刑法的官吏事情還要繁雜。”
扶蘇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大王忙著征伐六國,每滅掉一國,便要吾等仿造一座和該國一模一樣的宮殿。工程量極大。”
“而今這館舍卻是定在在驪山腳下修建。可是從咸陽宮到驪山,光是來回,便要花費半日。”
“在三月期限內完成館舍修建……”
扶蘇打斷。
“不必多言。父王說了三月就是三月。汝亦知,君父之命不可違。即便是扶蘇親去,也沒有其他辦法。”
姬豪忽的有些懵。
扶蘇公子不是一向很好說話嗎,怎么方才那股氣勢,竟然讓他恍惚間覺得公子有了大王的氣勢。
“扶蘇相信,事在人為。”
大殿里一派寂靜,除了扶蘇,在場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的,公子并非發怒。但是他們也都能感受得出,公子身上驟然騰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氣勢,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
“這項工程,在工匠和雜役足夠多的情況下,完全可以如期完成。”
扶蘇居高臨下,語氣淡漠。
“姬豪——此項工程若是不能如期完成,本殿自然還是秦國的公子。但姬將作,你還能居將作將作之位嗎?”
姬豪的心似乎被什么東西狠狠扎了一下。
“蒙公子教誨,臣下明白了。”
他明明記得,這小貓在上林苑里連頭小鹿都舍不得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