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捻了捻胡須,隨后道:
“這件事,不許聲張。回頭你親自入宮告訴你姑姑,這件事不要再對外說了,若是傳出去,怕是要鬧出亂子來。功勛武將可對分封之事盯了很久了,這件事可不是什么小事。”
蒙忠遲疑了一會兒,
卻皺著眉頭問:
“父親難道想要為陛下粉飾此事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假以時日朝中眾將一定會對此事有所察覺。再者,陛下都給了虞氏那么多好處,難保日后真的不會封虞君集為秦國之侯,到時候,全天下人都知道了陛下的心意,陛下把江東給了虞氏。”
蒙恬非常淡定的說:
“什么江東虞氏,
沒了陛下,
什么都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虞君集在宮中逗留了三個月,正是陛下在教他這個道理。就算是封他為侯,那也不過是為了維護天下一統所行的緩兵之計。陛下一直都想召回趙佗及其大軍。三十萬大軍,數十年駐軍在沼澤之地,士兵們都傷了元氣,早就不宜作戰了。”
蒙忠很是驚訝!
“那江東如今豈不是很危險?我從未見朝中對江東之事多有提及,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可是先帝在世時,不是在說是要籌備三十萬水軍么。”
蒙恬悵然若失道:
“不過是為了讓士兵們活下去,教他們下水的修飾之詞罷了。所謂的三十萬大軍,早就是自力更生種植稻米,平時也是修建樓船,捉拿一些藏在水澤里的流民。原先帝國的三十萬大軍隨著時間的流逝,早就疲敝不堪,不復當年啊。”
蒙忠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又沒說,一股氣憋悶在心里。他如今也是帶了兵的人,將士們的疾苦,
他都看在眼中。江東的水師,沒有糧食供應,自力更生種植稻米,修建樓船,這不就是雜工嗎。
蒙恬像是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似的,眼中泛著明亮的光:
“這就是天道吧,人有生老病死,樹有春夏枯榮。十年的時間,昔日帝國所向披靡的軍隊,注定會隨著時間流逝兵力衰減。我也是因為這個,所以支持陛下裁減軍隊的詔命。”
“原來是這樣,兒還以為……”
“以為什么?”
蒙忠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還以為父親您是為了穩固陛下的皇位,不得以這么做的呢。”
“是有這方面的原因。只是你記住,我蒙恬一個人根本沒有能穩固陛下皇位的本事,說到底還是陛下的所為能讓朝中上下都心服口服。雖然殺了那么多人,可是都是他們主動作亂,陛下處罰他們是名正言順,
這就是王道。”
“父親,您快多給我講講這些道理,
兒子發現自己始終不得入朝為官的要領。”
蒙恬拂拂胡須:
“這些道理,直接告訴你,對你并沒有什么用。只是我今日要告訴你四個字,你務必謹記。察七言三,朝中之事,少說多做,善加觀察,時日漸久,自有所得。咋們蒙氏到了這種地位,已經是不能再高升的了。或許今歲蒙氏還是陪伴在陛下身邊耀眼的星辰,但是十年,二十年之后,蒙氏或許就像那被迫留在江東的三十萬大軍一樣。”
蒙忠聽了,陷入沉思,隨后十分傷心的哀嘆道:
“如果蒙氏真的有那一天,那下場還真是凄慘啊!”
蒙恬聽了卻笑,他拍著蒙忠的肩,耐心道:
“為父方才都與你說了,樹有草木枯榮。在你曾祖父之前,咋們蒙氏也不過是在齊國打鐵為生的人家,從前咋們祖上地位卑下,可是卻沒有因為先天條件就在亂世之中自暴自棄,而是奮勇殺敵,做了將軍
。如今蒙氏雖然是天下人都仰望的貴族,可是我們也不能因為后天的地位就忘記如何為人處世。更不能因為知道自家日后很可能衰落所以萌生別的心思,難道日后你和你的兒孫們流落成為庶民,到時候就要羞愧惱怒到自殺嗎。”
蒙恬在蒙忠心內狠狠的敲了一記鍾,這才把他啟發道。
“無論身處什么樣的局勢,都不要垂頭喪氣。自暴自棄,遷怒于人,都是不對的。”
蒙忠聽了,只覺得自己的父親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樣,內里似乎有無窮的力量。
“兒子無知,過去一度以為,陛下是因為想要利用父親,所以封父親為大柱國,如今才知道,原來父親真的就是這樣的人,能夠扛起帝國江山大梁的人。”
蒙恬聽了,卻并不掩飾,昂首向天,無不得意的捋著胡須:
“此乃我生平之志,如今雖老,卻遂了這心愿,這一生再沒有什么遺憾了。”
蒙忠一臉崇拜的看著他的父親。
只是蒙恬卻問:
“那你想做這樣的人嗎?”
“兒子怕是沒有這樣的本事。”
“本事是可以練的,關鍵是看你想不想。”
“兒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只是陛下愿意讓兒做什么,兒子就愿意做什么。如今天下太平,我看陛下似乎更缺的是治經理緯的文吏,而不是什么將軍。”
“自己的事,自己琢磨吧。”
“人家都說,父母愛其子,則為之計深遠。父親難道不為我的未來擔憂嗎,若是十年之后,蒙氏真的像是如今的江東水師一樣,那怕是沒有顏面再立在朝中了。”
“這個嘛,你自放心,秦國只要不亡,只要蒙氏上下對待君上沒有缺漏,百年之內,蒙氏還是非富即貴的。”
“有父親這句話,兒就放心了。如今朝中新人輩出,兒子看了看自己,除了有父親和叔父在背后支撐,自己實在是沒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才能,還唯恐給父親和叔父丟了臉面呢。”
“你自小就是個穩重老實的孩子,不曾作惡,所以我一直很放心你。只是你今日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見你確實有反省自身,觀察他人,最讓為父感到驕傲的是,你沒有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所以就高傲自滿。歷代王朝國家的興衰背后,實際上是無數個貴族之家的衰敗和沒落,你能有這樣的認識,為父很是欣慰。可見你日后是不會把蒙氏帶到衰落的地步去的。”
蒙忠聽了卻道:
“這個,兒子并沒有十足的把握。兒當初在加冠大禮之日,就知道日后蒙氏一族的未來就是要兒子去承擔的,只是如今過了十年,兒子領悟了許多,實在是沒有自信和勇氣向父親允諾,日后一定會保證家族不衰落。”
“真有了那一天,為父九泉之下也不會怪罪你。”
蒙忠聽了,愣了一下,今天和父親說了一席話本來心情大好,心田也分外柔軟,可是他一直都是拐彎抹角的試探他父親。作為一個強大了三代的家族,蒙忠作為嫡長子,未來蒙氏的家主,其肩膀上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
但是他父親卻早就看穿了他,如今一語道破,倒是讓蒙忠松了一口氣。
蒙忠對著蒙恬恭恭敬敬作了長揖:
“謝父親。”
不多時,外面忽的響起了一陣嬉笑怒罵聲,聲音急促,像是樹上的鳥叫。蒙恬聽了,只是搖頭,似乎很頭痛。
“你母君和姐姐妹妹們回來了。日后你必定要常年在外留駐軍中,今歲回來了,就多同她們說說話。”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