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偷窺的眼睛并不能嚇到孔寒安。
等級層級都不一樣了，孔寒安即便還未或封酆都大帝的稱呼，也是實際意義上的冥王。
麾下妖魔鬼怪數不勝數，鬼他都不怕，更何況一個尸體。
沒錯，那是一個尸體。
倒掉著的尸體。
那個隔著門縫看他的眼睛，不過是一個倒掛著的死人。
或許湊巧，眼睛靠近了門縫。
其實，關于什么死者只有眼白，眼睛會向上翻這種說法，都是無稽之談。
人死之后，瞳孔會放大，角膜產生渾濁，變成不透明的灰白膜，而不是只有眼白。
推門而入的孔寒安，并沒有陷入什么奇奇怪怪的域里，也沒有遇到什么魑魅魍魎。
屋內沒有多少怨氣，但的確有一些陰冷。
這股陰冷，讓一屋子倒吊的尸體得以保存，估計是刻意如此，它們的眼睛全部看向了門口。
御書房外面看起來樸實，但只是相對而言，實際上里面的空間還是不小的。
只是窗戶都被關上了，其上或貼著些什么，讓御書房內光線暗淡。
正對著房門，有一張龍椅，其上坐著一道模糊的身影。
枯瘦，長頭發，長指甲，更多，孔寒安看不清了。
“呵，我的好兒子和我的好丞相還是不敢來見我？”
“請把門關上，人老了，受不得風了……”
蒼老的聲音響起，干燥無味，宛若枯礪的摩擦聲，聽著很有些刺耳。
聲帶已經僵枯，強行運動，便只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這是僵尸說話的聲音。
后卿、旱魃、贏勾說話都這樣。
孔寒安并沒有急著照做，他需要確認眼前和他對話者的身份。
是僵尸。還是其他。
僵尸是精怪，魂魄已經泯滅，大腦僵死，只會有一丁點前世的記憶與本能。
這種形態，并不能代表死者生前的身份。
“我該怎么稱呼你？”
干枯的聲音再度響起。
“呵，自我死后蘇醒，所有進門的人都要問一道這個問題。”
“怎么，大齊皇朝的帝皇，現如今還需要用什么來證明自己的身份？”
“我姜姓呂氏，名小白，若我那好兒子沒有僭越稱帝，我或許還有能力封你一個萬戶侯……這么自我介紹，夠么？”
孔寒安點了點頭。
“足夠了，那我還是稱呼您為陛下吧。”
他轉過身，對門外滿眼擔憂的孔圣點了點頭，關上了房門。
孔寒安是地府府君，冥王，他有很多手段分辨對方。
但畢竟是神像分神，頭一次用的孔寒安還是有些不太熟練。
豎眼和生死簿，都在剛剛給與他足夠的信息反饋。
龍椅上尸體內的確還有靈魂，正如他所說，他是齊國最后一個王，齊朝開國第一任皇帝。
姜小白。
這個姜小白可不是一種小瓶酒。
不論是孔寒安上輩子的齊桓公，還是這一世的大齊帝王，都叫這個名字。
或許冥冥中的注定，或者又是同名的命運相通。
孔寒安上輩子的春秋五霸姜小白，死后孩子不孝，停尸六十七天，尸蟲都爬出了窗戶。
這一世的大齊帝君姜小白，死后也被停尸了小半年。
“之前進來的都稱呼我為先帝，我以為世人已經忘了我的功績，花了不少時間，改掉朕這個自稱，難得你還叫我陛下。”
“身體有些僵硬了，不便起身相迎，你能上前一些么，我看不太清你的樣子。”
孔寒安點了點頭。
“若時間早一些，或許我能早些拜見您。”
迎著倒掛的尸體，孔寒安邁步走向了龍椅上的那道身影。
“其實也不存在忘與不忘，人死之后，除了靈魂與尸體，并不一定代表人這個人徹底的消亡……”
“我認為，人的一生，經歷三次死亡，才是徹底的寂滅，而您已經避免了這種情況。”
干燥的摩擦聲再度響起，匯聚成一句話。
“有點意思，說說看？”
孔寒安一路上小心翼翼的避開了下垂的發絲與手臂，一邊開口說道。
“第一次，是身體的死亡，這代表生命終結……”
“第二次，是社會性死亡，親朋好友向社會宣布，此后，關于這個人的社會符號便被抹去……”
“第三次，是徹底的終結，這世上關于這個人的記憶被遺忘，這個人不再被人想起，他才算徹底死掉。”
“陛下，您是一代傳奇，您所締造的大齊帝國即便毀滅，在史書上也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不會有人忘記您。”
孔寒安繞過了所有倒掛的尸體，走到了龍椅面前。
“呵，有意思的說法，你比之前進來的那些法師高僧有耐心的多，起碼知道安慰安慰我這個老人。”
“介紹一下你自己吧。”
方才在門口看，龍椅上只是一道模糊的身影。
這會兒走近了再打量，老皇帝的尸身已經枯萎的不成樣子。
他努力讓嘴巴一張一合，但也只是微微的顫動，還不如聲帶位置震動的明顯。
有一說一，這樣子很有一些猙獰。
終歸，這放了幾個月，老皇帝尸體還是腐化干枯了。
還好自己是雕像，沒有嗅覺……
孔寒安心底微微吐槽，草草的行了一個禮。
“黃泉監代監正孔寒安，見過陛下。”
老皇帝眼珠子已經突出了眼眶，看不出動沒動，但看得出在死死的盯著孔寒安。
“噢，是你啊……我知道你……那些后來進來的人，也關于你傳說的記憶。”
“怎么，我的好兒子和好丞相，已經能指揮一個仙人了？”
“我還有心愿未了，不想就這般徹底寂滅，你能坐下，聽聽我的訴求么？”
孔寒安微微笑道。
“我執掌冥府，見過了不少亡靈，所有人都不會甘于自己的死亡，但人終歸無法逃避死亡。”
“古今許多傳奇，最終都避免不了躺在棺材里。”
“即便是您，也應該一樣。”
“那你來……”
老皇帝剛要說話，但被孔寒安接下來的動作和話語打斷。
孔寒安席地而坐，臉上露出了春風般的笑容，神像的八顆金牙泛著微光。
“但我依然愿意和您聊聊。”
“身為冥王，為死者服務，是我的本分。”
“尤其是像您這樣，生前尊貴顯赫的人。”
老皇帝顯然沒想到，孔寒安會這般操作。
他愣了愣，喉嚨中發出了一聲輕笑。
“呵，有意思，你準備，怎么為我服務？”
其實，老皇帝姜小白，只是不愿意離開尸體，不愿意承認自己已經死亡的事實。
這是所有皇帝晚年的通病，祈求長生……
孔寒安記憶中的始皇帝是如此，漢武帝是如此，李世民也是如此……
不論是英明神武，還是昏庸平凡，到了晚年，很少有放下的了自身權利的。
更何況，這是一個仙俠世界，姜小白身旁，有那個活了數百年的道圣。
如果是壽命已至或還好說，但老皇帝是死于自己的謀劃不當。
他肯定不甘心。
所以，走入屋內，確定了老皇帝不是僵尸的那一刻，孔寒安已經分清了形式。
老皇帝既然是本尊，那么便一定有萬民生念護體。
顧強有，秦廣有，仵官有。
孔寒安是功德證道，沒有人，比他更懂功德、信仰與萬民生念。
如果說，功德是替天地做事，那么萬民生念，代表著百姓的敬仰與愛戴。
其中的差別，可能就是天地自然與人的差別。
萬民生念和信仰又不同。
信仰更多的是對高于自己維度生物的祈求與依賴，更多的是希望通過虔誠的祈求換得一些回報，哪怕只是身心的寧靜。
萬民生念，則更多的是，對平等生物的掛念與感激，這種思慮更純粹，并沒有想獲得什么。
簡單的說，一個對神仙，一個對人。
那些余孽，一直到老皇帝身死之前，都不敢動分毫，造就了大齊盛世。
老皇帝死后這半年，也只是蠢蠢欲動。
可見老皇帝的余威有多強。
信仰之力，已經能庇佑孔寒安不被如來佛影響，那么萬民生念呢？
顧老爺昔日一身官服，就可以擋下蜀文王含怒一擊。
彼時，因為蠶叢是前朝的王……
如今眼前這位，可是當今的人皇。
老皇帝眷戀生前，沒有離開自己的軀體。
所以，眼前這些倒掛的尸體，都是萬民生念造成的。
換句話說，這時候主動動手等于自己找死。
老皇帝，動不得，也動不得！
那就嘴炮唄……
身為資深鍵盤俠，不是孔寒安吹牛，比嘴炮，除了嘴強王者，他還沒怕過誰！
鍵來！
“這要看陛下有什么需求了，我們地府很專業的，提供全套一條龍服務！”
“不過在這之前，我們會收些許服務費。”
以不變應萬變，是鍵盤俠的本能，孔寒安深諳此道。
他方才故意說出“三次死亡概念”，可不光是在安慰老皇帝，也是在給老皇帝施加心理暗示。
老皇帝顯然也受到了影響，他沉默了良久，才再度開口。
“我，不想死。”
孔寒安搖了搖頭。
“這不行的，陛下，您已經生理死亡了。”
孔寒安方才可是一句廢話都沒有，核心底線早就抖了出來。
老皇帝必須接受自己已經生理死亡的事實，躺進棺材里。
除了這個，其余的，都可以談。
“孤的江山，孤的子民，孤的霸業，不該到此終止……”
不服氣么……
可想到這個，孔寒安便嘿然冷笑。
“你也知道惦記你的子民？所以，傾天之局，對你的子民有什么好處么？”
“我只看到天災之下，萬民哀嚎，無數人家破人亡，我冥界亡魂陡增。”
“我只看到仙人下凡擄掠，視人如彘犬……”
“我飛升了，人間的事情本來與我已無太多的關系，我此次來，不是為了太子，也不是為了丞相……”
“我就是想問問你……”
“你辛苦打下的江山，建立的秩序，卻差點讓你一手斷送，到底是為了什么？”
老皇帝的干尸在龍椅上劇烈的抖動了起來，好似情緒十分激動。
孔寒安萬分懷疑，繼續下去，他會不會被自己抖散架。
老皇帝似乎也有如此的擔憂，他枯瘦的雙手緊緊的抓住了龍椅的扶手，沙啞的聲音自他喉嚨出低吼而出，宛若冢虎咆哮。
“你在質問朕？”
孔寒安連如來都正面剛過，如何會被老皇帝嚇倒。
他一拍地板，華麗的大理石地面被他拍出得龜裂。
“還朕呢？現如今，你的聲音，你的命令，可否傳出這御書房！？”
“你的真的以為，百姓會在意坐在龍椅上的人是誰么！？”
老皇帝干癟的身體頹然靠在了龍椅上，良久不語。
孔寒安也靜而無聲。
剛剛那一拍，他感覺到了一股糾集了無數人的敵意。
這股敵意十分純粹。
就好像手持利刃等待行刑的劊子手，只等一聲令下，便要取掉他的頭顱。
這可不止是針對他的神像分神，他的本體也感受到了一絲涼意。
或許在萬民生念的眼中，即便是對眼前這個帝王有威脅的舉動，都會受到反噬。
媽耶，嚇死了……
還好這龍椅修的遠。
孔寒安心里呼出了一口氣。
剛剛他雖然表現的很硬，其實心里也是沒底的。
巫師的傳言雖然鬧得滿天飛，但并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所經歷的天災，與開創帝國的皇帝有關。
二人便這么對視著，對峙了不知多久。
久到孔寒安甚至以為眼前的老皇帝已經真的嗝屁了。
老皇帝終于再度發聲。
“你啊，都是當神仙的人了，怎么還能問出這么幼稚的問題？”
“這個問題，算是你之前說的服務費么？”
孔寒安怔了怔。
這和神仙有什么關系？
但老皇帝愿意說，他也愿意聽。
雖然這是他一直想問的問題。
但同樣有利于超度老皇帝。
凡鬼怪，心中都有心結。
有時候話說出來，或許心中的郁結便解開了。
至于服務費？
我怎么可能找你要服務費……
我給小太子他爹安排殯葬一條龍，他還能便宜了我不成？
想到此處，孔寒安連連點頭。
“算的算的，請陛下為我解惑。”
老皇帝雖然已經成了死尸，但好似還能感知到孔寒安的表情。
他的腦袋扭了扭，似乎想搖頭，但僵硬干癟的肌肉顯然不能支持他這么做。
他呵了一聲，緩緩的說道。
“那我便教教你……”
“愚蠢的黔首啊……”
“你以為這天下，為何鬼怪橫行？”
“你以為鬼國，為何會一直存在？”
“那天上的諸神大能，真的沒有本事讓這世間安寧么？”
“你之前有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
“傳奇，都在棺材里。”
“你有沒有想過，傳奇為何被稱為傳奇？”
“而當世間存在偉力，傳奇的人王，真能老死于病榻，安然度過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