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歐家哪位前輩,還請相見。”
劉睿影特意將手中的歐家劍橫在顯眼的位置說道。
能用上歐家劍的,便算不得普通人。更何況他這柄劍是由歐小娥送的,中都城中惟一的一把絕品。
這把劍放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經代表了很多東西。
劍是沒有生命的,只是人為鑄造出的利器,甚至與斧頭無異,但特殊的卻是歐家這個名字,說歐家以劍聞名于世,莫不如說這劍靠歐家傳揚天下。
一件事物存于世上,總要依附在其之外的名氣上。
話音落下許久,劉睿影環顧四周,也沒見到有人影出現,只好耐下性子再等等。
腳腕處有些酸脹,劉睿影屈起膝蓋想要活動活動筋骨,但就是這么一動,竟是又有一劍不知從何處射出,抵在他剛剛抬起腿腳之處。
劉睿影很是詫異……
這射箭之人明明是有心勸和。
但爭與和可不是射出幾支干脆利落的箭就能結決的事情。
箭上的“歐”字劉睿影看的很清楚。
不過歐家家大業大,其中之人不知繁幾,他也難以猜到這一劍到底是誰射出來的。
這人難道看不到他的歐家劍,還要執意去射這幾把箭嗎?
正在劉睿影左右思量之際,卻是又響起了三聲弓弦之音。
隨即三支箭矢裹挾著霹靂之勢,分別扎在那三人的落腳之處。
匆忙躲閃之余,定睛一看,三人竟是朝前移了好幾丈遠,再度形成一個品字形,將劉睿影包在中心。
那駝子心思活泛,眼珠一轉,便悟出了射箭之人的用意。
“這是歐家大人在試探我等的斤兩。咱么可不能不識抬舉!“
“此話怎講?”
“鬼手”皺著眉頭問道。
“先前七支箭矢是為了讓你倆分開的同時又擔心我們捉住空擋,所以先將雙方都平定下來。后面這四箭卻是逼著我等動手!先射在立身之地,要是我們還悟不透,那在歐家大人眼中咱們也就失去了斤兩,后面的箭矢恐怕就得沖著咱哥仨的身上招呼!”
駝子解釋道。
另外兩人一聽,茅塞頓開,看向劉睿影的眼神也變得冷厲起來。
駝子言語的聲音很大,但他并不是為了讓劉睿影聽見,而是說給那位不知身在何處的歐家大人聽。
讓他知曉自己三人已經洞察了這箭矢其中的深意,也會如數照辦。
只要能得到賞識,興許就此被歐家吸納為族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是莫大的榮譽,比什么名氣都要來的實在,一個百年的世家,若是能加入,也定能光耀后代,子子孫孫都姓歐,衣食無憂,到哪里都有人尊敬。
他們為歐家從下危城中押送貨物去往中都城已經有些年頭了,就是因為原先身上都背負著些許惡名,所以才遲遲無法被歐家接受。
現在機會就擺在眼前,三人自是要全力以赴!
畢竟一柄劍,一壇酒和十萬兩銀子只是一時,管不了一世。等入了歐家后,以他們三人的能耐,不愁沒有劍、沒有酒、沒有銀子。
再不濟,歐家中人的頭銜在下危城中乃至整個平南王域都是金字招牌,遠比十萬銀子要值錢的多。
十萬兩銀子也就只能在平南王域里當一個普通的大戶而已,可歐家中就連個掃地小廝布衣草履出門,那些大戶也得點頭哈腰當祖宗一般伺候著,生怕一個不滿意,就讓自己攤上滅頂之災。
歐家中人不管高低貴賤,只要從那扇門里走出來,代表的就是歐家。與他自己到底是誰沒有關系,去往哪里,身后都有這么一棵大樹可以當做依靠,自是高人一等,百無禁忌。
這哥仨雖說是江湖客,平日里開張生意,零散的接受各大世家的雇傭。胡家的事,他們也做過不少,但沒有歐家多。
漂泊日久,總想著有個地方能安定下來,不在乎錢多錢少,能有個安穩的日子就好。
何況背后還有不少仇家,能榜上歐家這樣的依靠,這些仇家即使來尋仇的時候也得掂量一二。
方才三道弓弦之聲響起時,劉睿影想聽聲辨位,起碼知道這射箭之人在哪。
可這弓弦之聲卻是縹緲虛幻,根本捋不清頭尾,只得作罷,轉而打起全部的精神應對眼前的局面。
駝子用力挺起背脊,身子顯得要比原先高了幾寸。
緊接著縱身一躍,在半空中經由鬼手托舉,手中的木杖竟是變作兩半,一左一右朝著劉睿影攻去。
兩截木杖在手中,雖沒有原先的長度,但卻更易操控。
駝子飛速轉動手腕,以巧力御杖。
劉睿影橫劍當胸,做好應對之姿,卻沒想到這兩截木杖半途而反,徒留一片虛影。
駝子趁劉睿影疑惑之際,重新將木杖合二為一,用機關牽引著,繞道劉睿影身后,朝他的后腦砸去。
劉睿影本想躲閃,奈何時間不夠,只得把劍鞘豎在腦后,硬生生解下來。
震得頭暈目眩之余,胸前的傷口卻是再度掙破,血流如注。
艱難的穩住身形,可卻穩不住因為腦袋被擊打所引起的惡心……
看到劉睿影如此,那三人心中松了口氣,暗自放下戒備。誰料劉睿影劍鋒斗轉,閃電般逼近了駝子的咽喉。
一桿長槍從斜地里刺出,帶著凄厲的風聲,直奔劉睿影的小腹。
他的劍已經全然撲了出去,余光看到槍尖的寒星,這才測過身子,想要避開周身要害。
短暫的耽誤,使得駝子有了脫身的機會。
他歪著腦袋,奮力將自己的咽喉避過劉睿影的劍鋒。
因為身子歪斜的太厲害,便用手中的木杖當做支撐才能不至于傾倒。
劉睿影雖然被長槍所威脅,但仍然沒有收手的勢頭。
劍鋒退而求其次的刺入了駝子的肩膀,將他左肩削去一半,疼得他齜牙咧嘴。
駝背之人本來看上去就十分怪異,現在一側肩膀少了一塊,就像是個缺了條腿,支離破碎的低矮桌臺,隨時都會在飄搖中毀滅。
“鬼手”伸出雙臂,想要幫駝子穩住身形,但卻不下心碰到了他碎裂的肩膀,沾染了一手鮮血。
那破碎的肩膀本來還有一絲連接,在這碰觸之下。宛如即將崩裂的石頭,渾然炸開!
血沫帶著碎肉,掉了一地。
“啊……”
一身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叫聲響起……
那“鬼手”竟是看著手上的血跡,直挺挺的暈了過去。
“他媽的!爛泥扶不上墻!”
駝子淬了口唾沫,剛好吐在他的臉上。
劉睿影看著不由得笑出聲來。
“本來三個人我還有點怵頭,這位兄弟的手又那般詭異,沒想到卻是見不得血!”
這“鬼手”想來是有恐血癥……劉睿影在查緝司時就見過一位同僚在詢問犯人的時候剛抽下去一鞭子,那血珠從皮膚里才冒出頭來,他卻是就直挺挺的暈了過去,弄得查緝司上下都覺得甚是丟人。
剩下兩人被劉睿影說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但卻無法出言反駁。
“鬼手”這毛病,他們早就知道,所以在一開始就讓他站在最后面,起到個鉗制之用。
但他卻是在此時發病,對于正準備在歐家大人面前好好表現一番的兩人來說,著實算不上好事……
忽然一道強光壓住河岸兩邊左右的燈火,落在劉睿影身前。
刺的他趕緊閉眼,防止那妄圖驅散黑暗的明亮,誤傷了他。
光影散去后,他看到一個人影,背對著自己。
雙肩平闊,腿微分開。
手上不知扶了個什么東西。
劉睿影下意識的覺得,應當還是根手杖。
甚至心想這那根手杖是不是下危城里什么規矩,駝子用手杖尚且可以理解,但此人四肢健全,身子也無畸形,背脊挺的板正,怎么也需要手杖?
手杖這種依靠性的東西,本應該是避而不及的,別說健全人,就連駝子也不太愿意明晃晃的帶著。
“一劍大人……”
劉睿影看不到此人面龐,但那兩人卻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此人正是歐家的兩大供奉之一,“一劍”。
“一劍”與“連弓子”向來形影不離,若是“一劍”在此,
那方才射出箭矢的必然就是“連弓子”。
這兩位在平南王域久負盛名,駝子的神情也變得極為恭敬。
反觀另一人,卻是極為怪異。
他將長槍收回衣袍中,走到“一劍”面前,兩手抱拳,彎下腰去,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師傅!
“一劍”點了點頭,沒有絲毫意外。
“你連弓子師叔想讓我再等等的。”
“等什么?”
這徒弟在師傅面前不但沒有了任何狠厲,反而憨憨的摸了摸腦袋。
“你說等什么?”
“一劍”抬手敲了敲他的腦袋,似是讓他趕緊開竅似的。
可這徒弟的腦子卻還是沒想明白。
滿臉疑惑的看著師傅,師傅卻又閉緊了嘴巴,一句話也不說。
相比于他的疑惑,駝子臉上的表情更是好玩無比……
他看看“一劍”,再看看自己朝夕相處已有些時日的老伙計,卻是怎么都想不明白,這同自己一樣漂泊不定,手上不干不凈的人,怎么突然就成了“一劍”大人的徒弟……
何況他的兵刃是一桿長槍,身為“一劍”的徒弟,怎么會不用劍?
“一劍”看到駝子的表情,這才露出些許欣慰的神態。
“做的不錯!”
話音未落,“一劍”便轉過身來,沖著劉睿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劉睿影摸不清此人底細,哪里敢好端端的站著?卻是慌忙朝旁側躲閃。
無親無故又素不相識的人突然給自己鞠躬,要么是有事相求,要么就是別有用心。
若此人真的是歐家的大供奉“一劍”,劉睿影卻是更不敢受這一禮。
要是他有事拜托劉睿影去做,這樣的事劉睿影根本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到。
可不管劉睿影朝何處閃躲,“一劍”卻是都能提前將身子轉向他將要停下來的位置。
待劉睿影站定,“一劍”便又深深的彎下腰來,對著劉睿影行禮。
這般閃躲了四五次之后,劉睿影卻是也沒了心勁……破罐子破摔的站在原地,受了此人一禮。
“前輩是何人?”
劉睿影問道。
即便是大難臨頭,也不能做個糊涂鬼,凡是都要問清楚才行。
“歐家一劍。”
此人說道。
“一劍”剛過中年。
但平南王域的人都要比其他地方的人蒼老的快些。
劉睿影看到他的臉上已經有許多溝壑,兩鬢也生出了白發。
但和他先前遇到的那位“一劍”相比,卻是要年輕了不少。
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面對前輩,自報家門這是起碼的禮數。可劉睿影除了身上這件陰陽師的袍子外,還未來得及給自己想好一個假名字。
“什么都不必說,家主都曾交待清楚。”
“一劍”看出了劉睿影的難堪,擺了擺手說道。
聽到家主這兩個字,劉睿影頓時放心了不少。
早在博古樓時,他就和歐家家主歐雅明結下了善緣,更是和歐家當代劍心之一的歐小娥關系甚好。
不過劉睿影心中還是音音有些不安……
畢竟他身邊帶這個蠻族中人,此次前來下危城又是擎中王劉景浩和凌夫人親口叮囑,定要保密,但現在卻是已經被歐家知道了個一清二楚。
劉睿影清楚歐雅明的行事作風。
看似春風和煦,實則平地驚雷。
他既然給“一劍”交待過,想必從自己出了中都城時便已知道。
這一路上除了第一家和最后一家客棧外,其余的客棧劉睿影都未曾踏入門檻。但從中都到下危的路就這么一條,一路上歐家的耳目到底有多少,怕是數也數不清。
想來想去,劉睿影又覺得不是個壞事。
歐家既然知道了自己的行蹤,還派家中的兩大供奉前來接應,其中的深意是顯然易見的,起碼不會和劉睿影成為敵人。
至于那位蠻族智集,歐加人明面上的確是將漠南的蠻族恨入骨髓,可這種情感無非是做個樣子給外人看罷了。
哪里有長久的仇恨?只有長久的利益。
劉睿影身為詔獄典獄,查緝司省旗,又深受擎中王和凌夫人的器重。他所能給歐家帶來的利益要比殺死一個蠻族智集大得多。
這樣的世家最是長袖善舞,左右逢源。如此順水推舟的事,做了無傷大雅,還好不費時費力,最后還能在劉睿影甚至擎中王與凌夫人身上落下個人情,著實是天賜良機。
“那駝子……”
還不等劉睿影話說完。
“一劍”朝著自己徒弟丟了個眼色。
這桿剛剛傷了劉睿影前胸的長槍,一瞬間就刺進了那駝子的心口。
他連吃痛的感覺還未反應過來,便一頭栽倒在地。
“鬼手”仍舊暈厥。
在睡夢中死去對于他來說真可謂一大幸事。
既不會被自己的鮮血所嚇暈,也不用擔心被仇家剝皮抽筋,只是輕輕一下之后便安安靜靜的躺在河水里。
當這尸體沉到底的時候,他終究也是有了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