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如瀑。
青鼎校場內的血水和碎尸都被沖洗散開,豆大的雨滴砸在房檐上,響起密集的啪啪聲。
忽來的這場傾盆大雨,澆在每個人頭上,也讓他們從震撼、驚悚中清醒少許,紛紛躲避在了遮雨之地。
就是那些大人物們,也不免在這暴雨傾盆中略顯狼狽。
但下意識的,每個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高臺之上。
那里,少年青袍如玉,手握油紙傘,暴雨順著傘沿兒滑落,如飛流般飄灑,讓得他那頎長的身影在雨霧中平添一份縹緲模糊的味道。
他長發以木簪盤成道髻,整潔清爽,正邁步走下高臺,縱然是在這陰暗滂沱大雨中,也顯得從容自若。
“唔,還是蘇哥有先見之明,出門時讓我帶了兩把雨傘……”黃乾峻也撐著傘,心中感慨。
而看到蘇奕一步步朝這邊走來,那些大人物們心中都一陣發緊。
“他這是做什么,難道還要殺人?”
“說不好……”
“要不要先撤?”
“沒看到秦楓怎么死的,誰敢走?”
……人們低聲議論,神色皆不免警惕而緊張。
在他們眼中,此刻的蘇奕無疑稱得上絕世大兇,可怕得無法想象。
“你們確定不報仇了?”
蘇奕頓足,看著十丈之外那一群人。
他們是錢云久、霍隆等七個青河劍府弟子的宗族長輩。
面對蘇奕的詢問,這些大人物全都噤若寒蟬,低下頭顱,不敢去和蘇奕對視。
“以后報仇也可以,不過到那時,你們背后的宗族親友注定會遭受牽累。”
蘇奕輕飄飄一句話,讓得那些大人物心都沉入谷底。
他們忽地想起之前蘇奕對秦聞淵說的一句話,“以你們父子的死,殺雞儆猴”!
“章公子。”
當蘇奕打算離開時,目光忽地瞥見了章遠星,唇邊不禁掀起一抹笑意,“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章公子,你要不要趁此機會送我一程?”
章遠星渾身一個激靈,渾身直冒寒氣,連忙道:“蘇公子別誤會,那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話,當不得真,若有冒犯之處,我這就跟您道歉。”
說著,長長鞠躬,渾身都在微微顫抖。
他實在害怕因為當初在廣陵城杏黃小居的沖突,在此刻遭受到蘇奕的報復。
“既然是道歉,就當拿出誠意來,你這孽子還不趕緊給蘇公子跪下?”
驀地,章知炎怒聲喝斥。
他心中也很慌,不清楚自己兒子何時得罪了蘇奕,可他已沒時間去詢問,當務之急,是趕緊道歉!
“這……”
章遠星遲疑,下跪?
這若跪下了,他以后還如何做人?
下一刻,他就被章知炎一巴掌鎮在地上,雙膝砸在地面水泊上,連腦袋都被章知炎按著,無法抬頭。
一股說不出的屈辱涌上章遠星心頭。
章知炎則歉然朝蘇奕拱手,道:“蘇公子,我章氏一族絕沒有和您交惡的打算,現在沒有,以前也沒有!子不教父之過,還請您寬宏大量,饒恕我這不成器的混賬兒子。”
說罷,他躬身行禮。
看到這一幕,附近其他大人物都不免動容。
堂堂章氏之主,都不得不主動低頭!
而此時,章遠星則呆住,內心轟的一聲,涌起一股以前從沒有體會過的惘然、倉惶和悲慟。
在他心中,父親就是一座擎天大山。
他從沒有想過,就在此刻,這座大山會這般低頭。
蘇奕沒有再理會這對父子,朝不遠處的黃乾峻揮了揮手,正打算離開。
忽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在校場外響起。
緊跟著,披著蓑衣的周知離、青衿、穆鐘庭、張舵等人奔馳而來。
當看到校場中那一幕幕殘留的戰斗血腥痕跡,以及躺倒在地的秦聞淵父子的尸體,他們哪會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蘇公子沒事吧?”
周知離顧不得其他,第一時間上前問詢,眉宇間帶著擔憂之色。
蘇奕似笑非笑:“你覺得我有事嗎?”
周知離神色一滯,卻長松了口氣似的,道:“沒事就好,我得知消息時,就立刻啟程前來,沒曾想還是晚了一步。也幸虧公子無恙,否則,我非血洗了郡守府不可!”
這番話,顯得霸氣十足。
在場不少人都是一怔,這家伙又是誰,口氣未免也太大!
就在此時——
袁武通、章知炎等云河郡城大人物們,明顯認得周知離,齊齊行禮。
“拜見六殿下!”
“拜見六殿下!”
“拜見六殿下!”
那莊肅的敬稱,讓氣氛一寂,所有人都愣住,眉宇間涌起難掩的驚色。
在整個大周境內,能被尊稱“六皇子”,自然有且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大周皇帝膝下第六子!
其身份之尊崇,自不必多言。
周知離揮了揮手,讓那些大人物們不必多禮。
他帶著慚愧之色,嘆息道:“蘇公子有大恩于我,我卻一直未曾真正幫上什么大忙,著實慚愧。”
一番話,讓得章知炎等大人物們都有傻眼的感覺。
他們這才猛地都意識到,蘇奕何止是道行恐怖,連六皇子都對他敬重有加,欠他大恩!
這實在讓人吃驚,看向蘇奕的目光愈發不一樣了。
“穆某見過蘇公子。”
穆鐘庭上前,拱手見禮。
蘇奕點了點頭,忽地對周知離說道:“你若要幫忙,就收拾一下殘局便可。”
說罷,他握著油紙傘,朝遠處行去。
事情都已解決,他實在懶得再待下去。
黃乾峻連忙跟上。
眼見袁珞兮也要追過去,袁武通一把攬住她的肩膀,沒好氣道:“魂兒被勾走了?”
袁珞兮撇嘴不語。
看著蘇奕的身影漸行漸遠,快要消失在重重雨幕中,周知離朗聲開口:“蘇公子放心,今日之事,我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我早說你不要幻想什么一舉雙得,現在可明白了?”
青衿輕聲道。
她如刀鋒般明亮的靈眸一直盯著蘇奕離開的方向,心中頗有些煩悶和悵然。
這家伙剛才竟完全沒看自己一眼!
他是打算徹底和自己劃清界限?
想到這,她唇邊不由泛起一絲無奈。
也對,在他眼中,自己就是個只能給他當侍女的角色,自己當初既然拒絕了,他當然懶得在乎什么……
周知離眸光堅定道:“師叔,經此一事,反倒讓我愈發認清一件事,就是十個秦聞淵加起來,也抵不上蘇公子一人!”
青衿不語。
她目光掃視校場中的尸體和血腥,再想到蘇奕那毫發無損,纖塵不染的模樣,內心不禁泛起一絲絲的驚意。
“敢問六殿下,今日之事該如何解決?”
章知炎輕聲詢問。
“交給穆大人處置便可,我只一個要求,不得將今日發生在此地的消息泄露出去。”
周知離說到這,目光一掃在場那些大人物,道,“若消息泄露,我拿你們是問!”
眾人心中凜然。
今日發生校場的事情可極為嚴重,或許可以瞞住云河郡城絕大多數人,可卻絕對瞞不過那些大勢力了!
當然,周知離也清楚這一點,可清楚歸清楚,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
“就是每次幫著擦屁股又如何?幫的次數多了,他總不會不顧念這份情誼吧?”
周知離暗道。
雨勢越來越小了,從傾盆滂沱之勢化作了細密朦朧的柔潤煙雨。
煙雨朦朧,籠罩在云河郡城鱗次櫛比的房屋上,平添一股詩情畫意的味道。
馬車上,蘇奕在凝視橫陳膝前的御玄劍。
之前以采玄敕令的力量,雖奪了云層中的一線雨勢力量御用,可也讓采玄敕令的符箓云紋變得有些暗淡。
“大概還能動用九次……”
蘇奕做出判斷。
敕令和尋常的篆刻符箓不一樣,乃是在煉劍時,以自身精血為引,在劍胚成形之際,就融入靈劍之內。
一旦消耗,就意味著無法再修補回來。
不過,蘇奕并不在意。
在他眼中,敕令就是天地間的外力,唯有自身強大才最重要!
直至返回葫蘆巷子。
看到蘇奕和黃乾峻安然而歸,一直等候在拙安小居中的程勿勇、風曉峰兄妹,都不禁長松口氣,笑著迎上來。
蘇奕隨口聊了兩句,就返回了自己房間。
就仿佛剛才前往青鼎校場了斷隱患的事情,完全不值得一提般。
黃乾峻則被程勿勇攔住,詳細詢問起此次行動的經過。
房間內。
蘇奕立在窗前書桌前,凝視著窗外那朦朧煙雨中的花木,只覺身心空靈恬靜之余,不免泛起一絲莫名的悵然。
對他而言,轉世重修意味著新的身份,新的征程。
但自始至終,他卻在這轉世之路上,找不到任何歸屬感。
就仿若天涯游子,此間過客。
“天地逆旅,我亦行人。”
蘇奕心中喃喃。
窗外庭院中,隱約傳來黃乾峻吐沫橫飛、侃侃而談的聲音,還夾雜著程勿勇、風曉峰兄妹吃驚追問的話語。
蘇奕笑了笑,收回思緒。
他在書桌上鋪開一張白紙,拿起蘸滿墨汁的毛筆,揮毫而下。
“我是人間漂泊客,一劍煙雨任平生。”
字如行云流水,力透紙背,一股曠達豪逸之氣凝聚字里行間。
窗外斜風細雨,朦朧如霧。
蘇奕則已經轉身走出房間,笑問:“風師弟,快把你燙好的酒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