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兵部侍郎蔣千能和大理寺卿歸元術,兩人同乘一車前往英雄大會的營地。
馬車上,歸元術一言不發,蔣千能自然也明白歸元術為何一言不發。
“歸大人是覺得我心狠了些?”
蔣千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服,這衣服很新,畢竟他也是剛剛才被提拔為兵部侍郎。
以他的年紀做到楚國正三品大員,若是放在太平盛世的時候,那是真的不得了。
他的動作很輕柔,作為大理寺卿的歸元術,一眼就能看出來蔣千能對他的官服有多在乎。
歸元術道:“蔣大人臨危受命,非常時候用非常手段,合情合理。”
蔣千能苦笑了一聲。
“我又能怎么辦呢?”
蔣千能語氣有些悲涼的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件兵部侍郎的官服,其實兩年多以前,應該是穿在歸大人身上。”
歸元術微微一怔,他沒有想到蔣千能會說這樣的話。
蔣千能道:“那時候,我是兵部正六品員外郎,得知消息的時候,還很驚喜也很期待。”
他看向歸元術:“其實我應該喊你一聲師兄,只是你不認識我。”
歸元術又一怔:“你.....也是元上學院的弟子?”
“是啊......”
蔣千能回答道:“師兄早我三年結業,那時候師兄便是我心中的目標,也是榜樣。”
“師兄在元上學院的時候,曾于三千弟子面前談何為年輕人,何為鋒芒,何為一往無前,何為報國之心,多少人都如我一樣,聽了之后,把師兄作為人生的目標與榜樣。”
他看向歸元術:“我在元上學院結業之后,以殿試一甲狀元的身份被陛下分派到兵部任職,那時候師兄在驍騎營為五品將軍,師兄偶爾會到兵部,我幾次都是偷偷看著你,羨慕師兄以學院出身卻能披甲領軍。”
歸元術也笑了笑,笑容同樣有些發苦。
驍騎營善戰,人所共知。
三年多以前,驍騎營奉新皇之命,調離京城往武親王帳下聽令。
走到半路的時候,遇到叛軍,三千六百驍騎營鐵騎,將四萬九千叛軍殺的尸橫遍野。
然而令人不齒的是,兵部尚書趙盡忠的侄子趙克林將這軍功據為己有。
趙克林為朝廷左領軍衛大將軍,是趙盡忠力捧上去的。
當時左領軍衛三萬六千府兵就駐扎在叛軍不遠,卻坐視叛軍燒殺搶掠而不理會。
逃難過來的百姓們跪在左領軍衛的大營外邊求救,趙克林下令將百姓屠殺,按照叛軍處置,上報軍功。
驍騎營正好路過此地,那支叛軍的首領也是失心瘋了,覺得這支幾千人的朝廷軍隊可以打,要搶奪他們的兵器甲胄和戰馬。
于是近五萬人猛攻驍騎營,一場廝殺,驍騎營殺敵兩萬余,剩下的叛軍嚇得四散而逃。
這時候,左領軍衛來了,趙克林宣布接管,讓驍騎營可以走了。
驍騎營正四品將軍關晟不服,到趙克林軍中理論,被趙克林下令綁起來,鞭打致死。
趙克林害怕走漏風聲,下令剛剛打完一場惡戰的驍騎營追擊殘余叛軍。
擔心驍騎營善戰,先是下令驍騎營向北急行軍兩天兩夜,然后又派人通知,掉頭向東南方向急行軍,又是一天一夜。
而趙克林在山林中親自帶兵設伏,將大戰之后的兩千八百驍騎營士兵幾乎屠戮殆盡。
那一戰,歸元術沒有在被伏擊的隊伍里。
他在之前與叛軍交戰中連斬三十余人,也身負重傷,被驍騎營將軍關晟派了幾個人護送回大興城修養。
他們走到半路上,就聽說了驍騎營全軍覆沒的消息。
左領軍衛大將軍趙克林上書朝廷,說驍騎營輕敵冒進,以致全軍覆
沒,驍騎營將軍關晟嚴重失職,罪不可恕。
若非趙克林親率左領軍衛出擊,全殲了數萬叛軍,就可能導致左領軍衛的戰馬和兵器甲械全都落入叛軍之手。
這一戰,左領軍衛報功,剿滅叛軍四萬余人,又數百里追擊誅殺了匪首。
當時,兵部尚書趙盡忠跪在皇帝面前,大聲痛斥驍騎營將軍關晟罪大惡極,導致驍騎營三千六百精銳損失殆盡。
可惜了帶著驍騎營破敵數萬的關晟將軍,死后還被抄家滅門。
而那位左領軍衛的大將軍趙克林,因為軍功卓著,被封爵一等侯。
雖然沒有親歷驍騎營覆滅的那一戰,可是歸元術很清楚那一戰到底怎么回事。
但他沒有證據,他又孤立無援。
他奔走多日,要為驍騎營討一個公道,要為驍騎營的將士們伸冤,為關晟將軍伸冤。
結果他被兵部尚書趙盡忠污蔑為妖言惑眾,直接被督軍司的人抓了起來。
在督軍司的衙門里,歸元術被打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若非當時恰好武親王從冀州歸來,回都城向陛下稟告冀州戰事,聽聞了驍騎營的時候之后,親自在陛下面前提及歸元術此人極有本事,只怕歸元術那時候也早就已經死了。
而陛下根本就不知道歸元術被關在督軍司的大牢里,還以為歸元術在家中養傷。
武親王臨走之前警告趙盡忠,如果再胡作非為,他就要請出打皇鞭。
趙盡忠也不敢得罪武親王,只好把歸元術放了,但他告訴歸元術,如果你把被關進督軍司大牢的事說出來,我就不發驍騎營戰死將士們的撫恤。
歸元術當時的心境,誰能理解?
蔣千能道:“我能理解師兄你當時有多難受,因為當時我就在兵部......”
“再后來,我聽說師兄去求武親王,請他安排你進兵部做事,其實你就是想親手把驍騎營三千六百陣亡將士的撫恤發下去......”
蔣千能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你寧愿到趙盡忠手下做事,只是想讓陣亡將士們的家眷,能拿到那微薄的撫恤金。”
他看向歸元術:“所以當時我格外的期盼著你能來,我甚至暗中發誓,只要師兄來了,拼了這條命我和跟著你和趙盡忠斗到底......”
“可是最終師兄你沒能到兵部來,我也最終還是做著碌碌無為的員外郎,好在我調入了督軍司,能為當兵的兄弟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蔣千能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師兄,在御書房里的時候,你們可能覺得我心狠了些,可那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他問歸元術:“師兄,你想不想報仇?”
歸元術立刻就明白過來蔣千能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睛一瞬間也有些發紅。
兵部尚書趙盡忠被革職,禁足在家,不許出入,也不許任何人見他。
但是很顯然,就因為左領軍衛數萬精銳在趙克林手中,陛下有所顧忌,所以連陛下都不敢輕易殺了趙盡忠。
一旦趙克林得知消息,那數萬大楚府兵精銳,就可能變成叛軍。
趙克林領軍在外,一直都不奉命返回大興城,造反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
蔣千能道:“我之所以拉著師兄你出來,一起來辦這件事,就是知道師兄你這幾年心里有多痛......驍騎營三千六百兄弟的血,一直都在你心里流著呢。”
他閉上眼睛,腦海里都是幾年前歸元術跪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樣子。
那個孤立無助的人,血淚滿面。
“師兄......我又能做什么呢?”
他握緊了拳頭。
半個時辰后,趙盡忠的府門外,馬車停下來,蔣千能邁步下車。
守在府門外的禁軍士兵,奉皇帝之命看守趙盡忠的宅門,
不準任何人出入。
“我是新任兵部侍郎蔣千能。”
蔣千能上前,把圣旨取出來單手舉高:“奉陛下之命,提審罪臣趙盡忠。”
他手里的這份旨意,是處決人犯鄭拓海等人的旨意,其中沒有趙盡忠的名字。
蔣千能看向那禁軍校尉:“還需查驗旨意嗎?”
校尉看了看那卷著的圣旨,后撤一步道:“無需查驗,請大人進去吧。”
不多時,大概兩刻左右,趙盡忠和他的親近家眷全都被帶了出來,大概有二十余人。
被蔣千能下令塞進幾輛馬車里,而趙盡忠則被蔣千能帶上了他坐的那輛馬車。
“趙大人,請。”
蔣千能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盡忠看了看蔣千能身上的官服,冷哼一聲:“想不到,蔣大人倒是平步青云了。”
蔣千能道:“趙大人無需擔心,陛下的意思就是走個過場,不久之后,趙大人就會官復原職,到時候還需趙大人的關照。”
趙盡忠又冷哼一聲,邁步上了馬車。
一到撤離就看到歸元術坐在那,趙盡忠臉色變了變:“你怎么也在這。”
歸元術看向他,嘴角都抽動了幾下。
“我奉旨護送趙大人一程。”
歸元術回答之后就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又三刻之后,隊伍快到英雄大會的營地,大街兩側已經密密麻麻的都是參加英雄大會的人。
所有人都看著馬車,喊聲越來越大。
趙盡忠猛的反應過來,他把窗子打開看向外邊,那憤怒的人群好像燃燒著的火海。
“不對!”
趙盡忠立刻就急了:“你們要把我帶去什么地方?我要進宮求見陛下!”
歸元術突然出手,一把將趙盡忠拉過來,按在那連續爆錘了十幾拳。
這十幾拳,把趙盡忠的臉上打的皮開肉綻,而歸元術的拳頭也破了皮,手上都是血。
“師兄!”
蔣千能拉了歸元術一把,對他搖了搖頭:“師兄,惡人交給惡人磨。”
歸元術點了點頭,坐回去,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車隊緩緩進入大營之中,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所有罪臣都被推搡著上了校場高臺,蔣千能快步走上去,掃視了一眼那呼喊著的人群,看到的,仿佛都是妖魔鬼怪。
而在他身邊被按跪在那的,也是妖魔鬼怪。
“陛下旨意!”
蔣千能大聲喊了一聲,然后將旨意展開大聲誦讀。
那一長串的人名,讓校場上的人逐漸安靜下來。
蔣千能讀完之后把圣旨遞給身邊隨從,然后提高嗓音說道:“陛下說,竊國之賊,亂民之逆,應該交給百姓們處置,也當任由百姓們處置,這些逆賊奸黨,都交給你們了。”
他一把將趙盡忠拉起來,然后推下高臺。
人群一開始往后退了一下,趙盡忠狠狠的摔在地上。
慢慢的有人膽子大了起來,走上前,忽然喊了一聲:“打死他們!”
然后一擁而上。
罪犯們被一個一個的推下高臺,一個一個的被憤怒的人群打成肉泥。
蔣千能看了歸元術一眼,兩個人同時在高臺上跪下來。
“驍騎營三千六百將士,你們的仇,報了。”
兩個人重重叩首。
蔣千能直起身子,依然跪在那,眼睛血紅血紅的自言自語道:“師兄,你的仇報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咬牙泣血。
驍騎營將軍關晟,是他在進書院的第一天,那個站在書院門口,朝著他和善微笑的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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