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一根木頭,已是枯木,他像是一座泥像,布滿裂紋,他像是他看著的那一抹殘陽,將落進無窮黑暗。
他是莊無敵。
渾身上下都好像被泥巴糊了一層一樣,頭發亂蓬蓬的,沒有了一點往日的風采,雙目無神卻有淚。
他是燕山營七當家的時候,諸事不問,飲酒度日,像是一個廢人,卻只等大哥虞朝宗一個命令。
他是燕山營二當家的時候,不歸營寨,也已戒酒,陽光燦爛的像是個孩子。
他在看夕陽落淚,夕陽在看他,想著他為何落淚。
在他背后暗影處,有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然后悄悄靠近。
莊無敵依然看著西邊滿是紅霞的天空,似乎這個人早就已經沒有了魂魄,只剩驅殼。
那兩個人到了近處突然加速,前邊的一個從后邊捂住莊無敵的嘴,把人往后一拉。
另一個抱起莊無敵的腿,兩人合力,將莊無敵抬起來,很快就跑進黑暗中。
一刻之后,林子里。
那兩個人把莊無敵放下,然后把自己臉上的蒙著的黑布拉下來。
“莊大哥,你沒事吧?”
其中一人急切的問道。
莊無敵茫然的看著他們兩個,眼神依然空洞。
這林子里已經很黑,那人以為莊無敵是看不清楚自己,所以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道:“莊大哥,是我,你不記得了嗎?我叫剛罡。”
另外一個人也湊過來,扶著莊無敵的肩膀說道:“我是陳大為。”
莊無敵看起來依然那個木然的樣子,沒有絲毫表示,他似乎完全不認識這兩個人。
剛罡急切道:“莊大哥,我們一會兒得把你送下山,事出突然,只好出此下策了。”
陳大為解釋了幾句:“我們是李叱的人,當初在冀州城里我們是見過的,后來我們隨虞大哥到了燕山營,莊大哥你再想想?”
“我們到了山寨之后,虞大哥說以我們兩個的本事,應該到黃金甲手下做事,因為黃金甲就負責打探情報之事。”
剛罡接話道:“我們兩個輕功身法都不錯,人也還算機靈,所以就被安排去做了巡查。”
莊無敵依然木頭一樣,毫無表示。
陳大為和剛罡這兩個人到了燕山營之后不久,就被虞朝宗分派到了黃金甲手下。
黃金甲負責燕山營之外所有據點暗哨的安排,他們兩個所學之才,恰好對路。
于是黃金甲就安排他們兩個負責去各縣的暗哨巡查,兩個人之前出去了足有三個月,剛剛回來。
回到燕山營的第一天就知道了虞朝宗大敗的消息,兩個人連忙打聽了一下,所以也知道莊無敵回來了,也知道了莊無敵現在這般樣子。
本來他倆馬上就要來見莊無敵,可卻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被迫耽擱了一些時間。
黃金甲召集他山寨里所有頭領議事,因為虞朝宗的關系,他倆也是頭領,按照軍職來說,是燕山營的校尉級別。
黃金甲召集所有校尉以上的人到他大院里商議什么事,明知道陳大為和剛罡已經回來了,卻并沒有喊他們兩個去,而且顯然是對他倆有所防備。
他們兩個都是聰明人,猜測著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于是他們倆決定偷偷去看看情況。
陳大為出身千門,輕功身法不如剛罡,剛罡雖然從沒有過偷盜之事,可是雀門的本事卻學的極精湛。
他悄悄潛入黃金甲的大院里,探聽來的事把他嚇得如墜冰窟,全身的毛孔都好像被凍住了一樣。
一是震撼,二是憤怒。
他出來之后找到陳大為,兩個人不敢耽擱,立刻來找莊無敵,唯恐來的晚了出事。
“莊大哥。”
剛罡急切的說道:“黃金甲召集手下所有校尉級別以上的頭領議事,要搶奪咱們燕山營的大當家之位。”
陳大為道:“他為了能名副其實的拿下來大當家之位,準備殺了你。”
剛罡道:“他要嫁禍給西籬子,就說是西籬子派人殺的莊大哥,然后他再殺西籬子,假意為莊大哥你報仇,實則是清除異己,殺了莊大哥和西籬子后,他覺得自己就能穩坐大當家寶座。”
莊無敵茫然的扭頭看向他們,或許是因為他們兩個說到了大當家三個字,他才有些反應過來。
“莊大哥,你這樣你這樣我們可該怎么辦?”
剛罡嘆道:“看來也沒別的辦法了,咱們倆先趁夜把莊大哥送下山,然后盡快回冀州給李叱報信,這個燕山營,咱們不留也罷。”
陳大為點了點頭:“不過下山的路都被封死了,他們盤查嚴密,咱們得想個法子。”
剛罡沉思片刻后說道:“這樣,我去引開封路的人,你背著莊大哥趁機下山。”
陳大為立刻道:“不行,你怎么辦!”
剛罡道:“你不用擔心我,我的輕功身法你還不了解?縱然打不過他們人多,我還能走。”
“絕對不行。”
陳大為道:“現在西籬子和黃金甲都恨不得除掉對方,山寨封鎖巡查格外嚴密,到處都是他們的人,你走不掉的。”
剛罡笑道:“安心安心,我一定會追上你們,你可不要浪費了機會,我引開人之后,你背著莊大哥要跑的快一些。”
他起身道:“你我兄弟,不做小人,來之前你就和我說過,恩義事,是天下第一大事,報恩義,要排在天下第一。”
陳大為還要再說些什么,剛罡搖頭道:“若你是合適的人,我必不攔你,現在我是合適的人,你也不應攔我。”
陳大為張了張嘴,最終卻只擠出來兩個字。
“保重。”
剛罡灑然一笑道:“安心。”
然后轉身就走。
一步邁出去,忽然停住。
他側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竟是被人拉住了。
看著那只臟兮兮的手,剛罡臉色一變。
陳大為也看到了,所以也變得驚訝起來。
拉住了剛罡的,居然是已經傻了的莊無敵。
“不用去。”
莊無敵起身,緩緩吐出一口氣后說道:“有別的法子可行,何必要去冒生死之險?”
剛罡喜悅道:“莊大哥你沒事?”
莊無敵嘆道:“我自然沒事,只若是不裝作有事,當天可能就被那兩人殺了,那連個人去見我的時候,都帶了不少人,還有弓箭手。”
陳大為道:“莊大哥你把我們都嚇壞了。”
莊無敵道:“那兩個人與我本來就不相熟,我若不裝傻,他們殺我之心更重,因為我是二當家,他們擔心我要做大當家,所以我才是他們第一要殺的人,而我又不舍得走,想為李叱留下,幫他看清楚山寨里的事,順便做他的接應。”
他謝意的看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后繼續說道:“只是沒想到那兩人居然如此惡毒,我裝傻也不放過,既然如此,咱們就一起走了吧。”
剛罡抬起手抹了抹眼睛,笑著說道:“你沒事就好,可是把我們嚇死了。”
陳大為問道:“莊大哥,你說怎么做,咱們就怎么做。”
莊無敵道:“這燕山營是我大哥一手創建,是他半生心血,現在那兩個小人卻要霸占,大哥已經不在,那這家業憑什么落在那兩個人手里。”
他指向之前所在的地方,那是虞朝宗的山寨位置。
“你們兩個去那邊放火,那是大哥的大當家山寨,聚義大廳里有大當家的寶座,一把火燒了也不給那兩人。”
他說完后略微一沉思,繼續說道:“這邊現在無人把守,只是每隔一個時辰才會有人巡邏一次,你們兩個有足夠時間,等你們這邊火起之后,我就潛伏西籬子的山寨里放火,一把火燒了他的糧草,西籬子必然以為是黃金甲的人動手。”
陳大為眼神一亮:“我們兩個把這邊燒了之后,便去燒咱們燕山營的輜重營,再一把火將馬廄也燒了。”
莊無敵點了點頭道:“這樣一來,黃金甲會以為西籬子動手,西籬子會以為黃金甲動手,多半會打起來,到時候我們再趁亂下山,回冀州!”
“回冀州!”
三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處。
三人分頭行事,陳大為和剛罡兩個人去燒虞朝宗的山寨,先一把火點了聚義大廳,看著那大當家的寶座都燒起來,兩個人轉身離開。
這邊火起,頓時就驚亂了燕山營,不少人往這邊跑。
趁著亂,莊無敵潛入西籬子的營地,西籬子只剩下幾千人,營地又大,相對來說比黃金甲那邊好下手。
他潛入后邊草料堆,一把火點了,然后扭頭就走。
西籬子這邊燒起來,陳大為和剛罡已經跑到了暗處躲藏好,大批的人往虞朝宗的山寨這邊趕過來,結果西籬子營里也燒起來,又有不少人往他這邊跑。
西籬子聽聞有不少人過來,以為是黃金甲動手了,想趁亂殺他,于是下令作戰。
黃金甲那邊的人一部分是來救火的,一部分是來看熱鬧的,結果剛要靠近,被西籬子的人劈頭蓋臉射了一陣羽箭。
黃金甲聞訊之后暴怒,下令攻打西籬子。
這幾把火,燒起來的不僅僅是一些房子和草料,更是把黃金甲和西籬子的怒火也給勾了起來。
整個燕山營里亂的一塌糊涂,救火的,逃命的,殺人的,互相追逐的
山寨外邊,趁亂出來的三個人在約定好的地方碰頭,三人見面之后,下意識的同時回望高處火光沖天的營寨,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
許久之后,莊無敵長長吐出一口氣。
其實不管是陳大為還是剛罡,對山寨的感情都遠不如莊無敵深,他親手一把火燒了的,是他一直以來都忠誠守護的地方。
對于莊無敵來說,這不僅僅是山寨,燕山營也不僅僅是一個稱號,這里也是他的家。
可是虞大哥不在了,家人沒了,山寨里一群魑魅魍魎橫行,這家也就不再是家了。
“走吧。”
長出一口氣后,莊無敵似乎也吐出來不少心中郁結。
“這地方,沒什么留戀的。”
說完,他大步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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