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亮被四名官差前后包夾著,從地牢一路來到了司寇府的大堂之上。
從鐘自文死的那晚算起,如今已經是第四天了。整整四天的光景里,趙亮幾乎是被司寇府二十四小時嚴密看管著,連睡覺和上廁所的時候,旁邊都至少有一個獄卒在牢牢盯守,害得他跟反穿局指揮中心都無法正常聯系。
而司寇府之所以如臨大敵般的重點對待趙亮,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現在的他,已經由城南聶家殺人案的疑兇,升級為預謀刺殺鐘自文一案的關鍵嫌犯。
這樁官司,目前已經在趙國朝野掀起了軒然大波,朝中各方勢力都在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而作為此次案件核心人物的趙亮,也就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的閃失。從司寇府的角度來說,這樣一個燙手的山芋,無論是他被別人滅口,還是自尋了斷,那都是無法接受的。
在經過三天火藥味極濃的朝堂廷議,以及大小二十幾場御前口水仗之后,趙王終于點頭同意,由假相(即副相國)平原君趙勝、大司寇田墳、宦者令繆成、中尉蔡江和邯鄲郡守趙雄飛,一起聯手會審鐘自文案。
而這五名官員,無論身份地位,還是背景關系,都體現著趙國政壇博弈的微妙之處。
平原君趙勝自不必說,他既是王室貴族、七國之內聲名顯赫的公子,又是地位僅次于藺相如的副相國,所以他來主持大局,不亞于趙王親臨,完全能夠鎮得住任何場面。更關鍵之處是,趙勝平日雖然力挺晉陽公主,但在鐘自文之死的這件事上,又對趙琦頗為不滿,故而無論哪方人馬,都能接受趙勝作為主審的立場。
宦者令繆成,是宮內侍者的長官,負責管理內廷事務,因此深受君王信任,權勢也極大。趙國歷史上,宦者令皆不乏左右朝政的強人,有時甚至還可以豢養門客,與公侯相國等重臣比肩。繆成是前任宦者令繆賢的親侄子,算是接了叔叔的班,而趙國一代賢臣藺相如,最早就是出自于繆賢的門下,所以繆成毫無疑問是屬于藺老相國一系的人。
中尉蔡江是許國人,他的這個職務里面雖然沾著一個“尉”字,但并非武官,而是負責選任賢能、拔舉官吏的文臣,相當于后世的吏部尚書或現代世界的組織部長、人事部長。蔡江曾經做過趙勝的門客,并通過趙勝舉薦才走上了仕途,因此凡事皆以平原君馬首是瞻。
趙雄飛的情況則是朝野皆知,這位年輕的邯鄲郡守是晉陽公主的人,論起輩分的話,他還得喊趙琦一聲姑姑。在這之前他就有半路出面,維護趙亮的嫌疑,眼下參與審案,不用想也知道,趙雄飛必然會設法維護趙琦的利益。
而司寇府的正主事田墳田大人,那是兩朝元老,向來以秉公用是而著稱,盡管他與老相國藺相如頗有交情,可是在鐘自文一事上,卻并未有什么特別的關照偏袒。
眼看趙亮被官差帶上大堂,居中而坐的平原君趙勝轉頭問坐在下垂手的田墳:“司寇大人,您看咱們開始吧?”
田墳略微點了一下頭:“但憑君上主持。”
“好,那就正式開始!”趙
勝表情鄭重,朗聲喝道:“堂下人犯,先報上姓名來歷!”
趙亮剛用讀心術掃過在座的五位官員,心中大致有數,聞言答道:“涿郡趙亮,見過諸位大人。”
趙勝微微頷首,接著問道:“趙亮,你可知今日為何傳你過堂問話嗎?”
“草民不知,還請君上明示。”
趙勝好像早就猜到趙亮會這么說似的,沉聲道:“你涉嫌兩樁案子,一是聶家舉告,你半夜私闖民宅,玷污少女、行兇殺人;二是同牢的人犯葛愚重指認,說你是殺手刺客,受人暗中指派,意圖謀害同牢的鐘自文。對此,你有何話說?”
趙亮一臉的無辜完全發乎自然,沒有絲毫表演的成分:“我冤枉啊,冤枉透頂啦。君上說的那兩件事,跟我半點關系都沒有!”
聞聽此言,宦者令繆成不禁露出鄙夷之色,他本欲直接開口說話,可是想了想之后,又暫時忍了回去。
只聽平原君繼續道:“哦?如此說來,你是不認罪嘍?”
“君上,俗話說:捉賊拿贓。”趙亮坦然道:“若是要我甘心認罪,除非有過硬的證據,否則單憑兩三個人空口白牙的無端構陷,草民絕難心服!”
平原君趙勝道:“你想要證據,那倒也不急在這一時。先回答我們一些問題,到時自有公斷。趙亮,你來到邯鄲有多長時間了?”
“嗯……大概一個星期了,哦不,七天,七天了。”
“之前來過嗎?”
“沒有,這是平生第一次。”
“哦,這樣啊。那本君問你,你之前與晉陽公主或者公主府的其他人有過交往嗎?”
“之前從來沒有,我是到邯鄲以后才認識公主的。”
趙勝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你是如何認識公主的呢?本君的意思是說,你身為一介平民,來邯鄲的時間又不長,怎么能有機會見到公主殿下?”
趙亮老老實實的答道:“是公主召見的我。至于這背后是什么原因,我也并不十分清楚。”
“哪天召見你的?”旁邊的繆成忍不住問道。
趙亮微微一愣:“嗯……好像是三月初五吧?”
“就是你被毛內史抓進司寇府那天?”蔡江問道。
“哦,對的,就是那天啊,”趙亮點了點頭。
“胡說八道!”邯鄲郡守趙雄飛怒道:“三月初五一大早,兩位公主便聯袂出城郊游了,扈從儀仗還都是本官親自安排的,又怎么可能分身見你一個無名小子?!”
趙亮聽得一愣,正欲開口解釋,繆成先冷哼道:“趙大人不必急著生氣。既然他說見過公主殿下,細細查問,終會真相大白。”說著,繆成又追問道:“你究竟是在何處見到晉陽公主的?”
趙亮下意識的看了平原君一眼,道:“在君上的別院。”
趙勝不禁微微一愣,旋即朗聲問道:“在本君的別院?哪一處?”
趙亮心里清楚,平原君當著大家的面問這件事,目的就是為了把自己給摘干凈,省得之后沾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煩,于是他也只好有什
么說什么:“具體是哪一處我也不知道,是晉陽公主命您府上的邵泊文來李記皮莊接得我,而我對邯鄲還不怎么熟悉,所以并不清楚。”
趙勝眉頭緊鎖,沉聲道:“這可奇了,本君居然都不曉得還有此事。正巧,今天來此會審大案,恰好是泊文駕的車。來人啊,傳邵泊文上堂問話。”
官差應聲遵命,轉身出去喊人。功夫不大,一個身材高瘦的年輕人走了進來,拱手施禮道:“君上、諸位大人。”
趙亮轉頭一看,頓時吃了一驚。那天接自己去見趙琦的,分明是個中年書生,與眼前這位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只聽趙勝問道:“泊文,你可認識他嗎?”
邵泊文打量了一下趙亮,答道:“回稟君上,從未見過。”
“哦?這樣啊?”趙勝點點頭,又問趙亮道:“那天接你去本君別院的,是他嗎?”
趙亮倒吸一口涼氣,知道自己這回肯定是被算計了,而問題多半就出在趙琦的身上。但此時他沒有任何憑據,只能痛苦的搖搖頭:“不是。”
趙雄飛得意的笑笑,明知故問:“君上,您的門客之中,究竟有幾個叫邵泊文的呢?”
趙勝淡淡答道:“我府中門客上千,不過據我所知,也就只有這一個邵泊文而已。”
“那就是了,”趙雄飛道:“趙亮說他三月初五見過晉陽公主,顯然不足為信。甚至他是不是真的去過君上的別院,都要仔細分辨才行。”
此時,田墳忽然開口道:“本官以為,趙亮是否覲見過公主一事,后續還須詳查。不過據司寇府之前派員了解,三月初五清早,確實有人自稱平原君門客,接走了趙亮,故而其中定有蹊蹺之處。請教君上,咱們今天主要是問聶家案,還是專問鐘自文案?”
趙勝道:“聶家命案,照理應歸邯鄲郡守府管,頂多就是和司寇府兩家會審,而咱們這一大幫人政務纏身,就沒有必要斷此小事了,還是緊著鐘自文案來吧。趙亮方才說去過我的別院府邸,但他見到的那個邵泊文與真人對不上號,足可說明事不尋常。接下來,便請田司寇詳審吧。”
田墳微微頷首,轉頭對趙亮道:“趙亮,我們之所以要問你有關鐘自文一案,并非僅僅是因為葛愚重在自盡之前曾指認你是被人從外面派進來,專門對付鐘自文的拔刺兒殺手那么簡單。要知道,從你被關進司寇府的地牢,到鐘自文最后命喪監房,這其間不過短短五個時辰而已,附近監房的好幾個犯人都出言證明,你曾跟葛愚重他們發生口角甚至打斗,并且直接阻攔了鐘自文越獄。本官想問你,這其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趙亮郁悶道:“我跟鐘自文、葛愚重他們素不相識,口角幾句完全是出于誤會啊。”
“誤會嗎?”田墳冷冷一笑:“君上,諸位大人,本官利用這幾天的時間,專門調查了一下聶家兇案,發現其中存在頗多疑點,而兇手也可能另有其人。換句話說,這個趙亮被當做聶家一案的嫌犯關進司寇府地牢,又恰好跟素不相識的鐘自文同一監房,恐怕沒那么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