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陣換將,實乃兵家大忌,還望我王三思啊。”老國尉杜卓聽了趙王的想法,第一個開口反對。他跟廉頗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兩人關系非比尋常,所以于公于私,杜卓都不愿看到陣前更換主帥這種情況出現。
宦者令繆成略一沉吟,順著趙王的想法道:“杜老,凡是也不能一概而論,臨陣換將雖然有風險,但是總好過原先的主將一直犯錯而不及時糾正啊。”
杜卓身居國尉之職,掌管趙國兵甲軍務久矣,怎么可能把繆成放在眼里,他冷哼一聲,道:“繆大人,你說廉老將軍一直犯錯,恐怕有失公允吧。”
中大夫陳繚是趙王新進提拔的年輕官員,屬于趙王刻意培植依仗的少壯派,此時他搶著說道:“杜老,長平前線一敗再敗,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開戰之初,我軍在長平地區布置了三道防線:第一道是空倉嶺防線,第二道是丹河防線,第三道防線是百里石長城。三道防線縱貫東西數十里,星羅棋布,相互連接,輔以二十幾萬趙軍精銳,可謂是固若金湯。然而廉老將軍空有堅固后盾和雄厚兵力,卻連番錯失良機,不僅沒有趁秦軍初來,立足不穩的時候勇敢進攻,反而龜縮怯戰,畏首畏尾,致使秦國人能夠完全放開手腳,隨意打擊我們各處薄弱環節。加上昨天送來的新戰報,我們已經連輸十六場,空倉嶺防線徹底崩潰,若不是有丹水這樣的天然屏障,恐怕秦軍現在都要打過百里石長城,直逼邯鄲了。”
“你一個書生懂什么?”杜卓氣憤道:“廉老將軍出征之前就曾明確說過,他將會在前線采取穩步防守的策略,利用空間地理條件,層層損耗秦軍戰力,一直拖到秦國支撐不住的時候,才會發動最后的反擊。眼下局面正如他當初判斷謀劃的樣子,哪有什么錯失良機可言?”
擔任司馬之職的趙倫聞言微微點頭:“杜老講的沒錯,秦軍雖然氣盛,但是久拖下去,肯定對咱們更為有利。”
趙倫出身趙國王族,又是執掌兵權的重臣,他這么說,頓時得到了不少軍方老臣的認可。
眼看御前廷議的風向要被帶偏,趙王不禁眉頭緊鎖,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平原君趙勝。
自從老丞相藺相如因病不能理政之后,身為假相,也就是副丞相的平原君基本上擔起了整個朝堂的重任。他雖然也偏向老臣子們的意見,主張不要輕易換將,不過趙王之前已經專門為此跟自己通過了氣,強烈暗示他要支持換將的圣意,甚至還用丞相之位來做交換的條件,逼他就范。
平原君不禁有些躊躇起來。從理智上講,他并不愿意趙國在軍事上冒進胡來,但是,成為大趙丞相一直是他心中渴求的政治目標,所以更不希望與這難得的權位失之交臂。
再三權衡之后,趙勝終于做出了選擇,他輕輕咳嗽一聲,不慌不忙的說道:“廉頗當初的主張,確實是以退為進,打算利用秦軍補給線過長的劣勢,通過消磨損耗的方法,逐步轉
變戰場格局,進而取得最終的勝利。不過……”
他略微頓了頓,接著道:“不過,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敵人更不可能乖乖按照咱們設想好的計劃走。我們曉得用拖字訣,難道秦王和他的大臣們看不出來其中的門道嗎?杜卓,趙倫,二位都是老軍伍了,你們說說看,倘若位置交換,你是秦王,面對長平的趙軍防線會怎么做?”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反對換將的“保廉派”大臣都不禁微微一愣。杜卓為人實誠,沉聲道:“君上,我若是秦王,定然會選擇速戰速決的策略,發兵猛攻。”
“是啊,無論換成誰,只要腦子沒毛病,也肯定得拼命突破趙軍的防線才行。”趙勝從容不迫的說道:“所以,眼下長平戰事失利,誰敢說就一定是在按照廉頗之前計劃好的走向發展呢?換句話說,我們現在一味死守,會不會正好中了秦軍下懷,更加方便他們無所顧忌的四面出擊,輪番得手呢?”
杜卓聞言一時語塞,沒法再拍著胸脯保證,目前連番被秦軍突破的惡劣局面,完全是廉頗胸有成竹的謀算。
平原君的小跟班——中尉蔡江非常默契的遞話道:“依君上的意思,長平戰事又當如何呢?”
平原君淡淡說道:“在我說出想法之前,還有一事需要各位好好考慮。”
他轉向趙倫,問道:“目前秦軍主將是誰?”
長平戰場打了許久時間,天下都為之震動,所以平原君這個問題顯然是在明知故問了。不過,趙倫作為司馬,專掌軍情之職,既然副丞相可口詢問,他也必須認真作答:“回稟君上,秦軍的統帥是大將王龁。”
“為什么不是武安君?”趙勝又問道。
“額,據咸陽的細作回報,武安君白起長期操勞,前年受了風寒后便一直臥病在家。”趙倫答道:“秦王愛惜臣下,不忍讓白起再受遠征之苦,故而沒有命他擔任此次主將。”
平原君微微一笑:“武安君的身體好些了嗎?”
趙倫道:“據傳聞是見好了。雖然還沒有恢復上朝,但是聽說飲食起居逐漸正常,偶爾還能乘車到咸陽郊外散心。”
平原君趙勝忽然面色一沉,問眾人道:“如果王龁在長平久攻不下,秦王會不會很快啟用武安君?如果白起真的親臨前線,你們誰還有把握能擊敗秦軍?”
這兩個問題仿佛兩記重錘,狠狠的砸在大臣們的心頭:大秦武安君的赫赫威名,豈是鬧著玩兒的?一旦讓白起這個狠人統帥秦軍,廉頗也未必能扛得住啊。
平原君趙勝冷笑道:“兩軍交戰,統帥也是戰機的一種。秦國尚未派出白起,正是我軍難得的機會,此時不展開決勝會戰,更待何時?”
眼見一種大臣被平原君說的啞口無言,一直沒吭聲的晉陽公主趙琦忍不住道:“君上,我們也都同意你的分析。不過攻也好,防也罷,這只是戰略選擇上的問題,沒必要非得更換主帥呀
。廉老將軍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讓他指揮反擊,不是更穩當嗎?”
平原君瞅了瞅趙琦,淡淡道:“公主,你忘了嗎?前陣子你托我給廉頗去信,建議他尋找機會,適時發動進攻,爭取能夠奪回一些丟掉的城池。你還記得他是怎么回復的嗎?”
趙琦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當眾提起此事,不禁微微愣怔,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答,趙王則好奇的問道:“哦,竟然還有這事兒?廉頗當時是怎么回復的?”
平原君無奈的嘆了口氣,道:“我王,廉頗回信說,堅守之策不容絲毫改變,只要他當一天主帥,趙軍一天就絕不會離開營壘防線,給秦國人可趁之機。”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無不面面相覷,心中也都各有想法。支持廉頗的大臣,都認為老將軍主意把的牢,不輕易受朝廷的干擾影響,實為大將之風;支持換將的大臣,則感覺廉頗因循守舊,不懂變通,這樣的人擔任統帥,定然累死三軍。
而保持中立態度的大臣們卻不禁猶豫起來,殊難判斷廉頗這么堅決,到底是對還是錯。
趙王的反應倒是非常明確,他眉頭緊鎖、面色不善,沉聲說了四個字:“剛愎自用!”
一國之君給前線主將下了這樣的評語,無論對主將個人而言,還是對正在作戰的全軍而言,恐怕都不是什么好兆頭。因此大家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沒人再敢言語。
趙琦沉默片刻,決定換個角度應付,于是試探著說道:“王兄,您主張更換統帥,不知可有合適人選?”
趙王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再次轉頭望向平原君。平原君趙勝見狀會意,開口說道:“我王,臣有一個人選推薦。”
“哦?相國看中何人,講出來給寡人聽聽。”
“新任輕車將軍、馬服子趙括。”平原君朗聲答道:“趙括出身將門,自幼熟讀兵書,在討論戰策之時,就連他的父親趙奢都經常自認不是其對手。之前,臣曾專門與趙括談及長平之戰的謀劃,發現此人思路清晰、考慮周詳,克敵制勝的方法了然于胸,且非常可行,實乃將帥之才!”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縱觀滿朝武將,也唯有趙括一直主張以攻代守,有勇氣跟秦軍一決高低。”
“好!馬服子確有其父之風!”趙王贊嘆道:“當年趙括的父親,我大趙名將趙奢,率領孤軍迎戰秦國,堅信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道理,最終擊敗了不可一世的秦軍,取得瘀與之戰的勝利。寡人記得,那時候先王得知秦國人要攻打瘀與,曾先去詢問了廉頗、樂乘等所謂名將,可否派兵救援,廉頗等人皆說秦軍勢大,不可救援,唯有趙奢不懼強敵,堅持出兵抵抗。唉,如此看來,真是一貫如此啊。”
趙王所說的這個“一貫如此”,究竟是什么意思,眾大臣當然都心中有數。當年在瘀與,廉頗不敢與秦軍對陣,如今在長平,老將軍仍舊不敢向秦軍發動進攻,這頂“畏敵怯戰”的帽子恐怕是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