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亮心里瞬間騰起的那個可怕的問題,正是被胡義剛才的那番話給啟發的:如果趙括僅僅是有限度的攻擊秦軍,見好就收,而不會在對方潰退時放手追擊,那么不光軍糧短缺的問題不會致命,而且更不會中了白起誘敵深入的計。
他的這個假設并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趙括固然是一個自大輕狂的主將,希望能夠畢其功于一役,在短時間內徹底擊垮秦軍。
但是,這家伙身邊還有趙晶在,而趙晶跟趙亮一樣能預見未來。只要趙晶及時提醒,讓趙括防范白起的陷阱,那么戰場走勢便會立刻發生改變,最后的勝負再難意料。
或許,趙括之所以能接受五萬石軍糧的準備,也正是因為趙晶已經跟他商量妥當,接下來趙軍所策動的進攻,僅僅就是一次有限度的攻勢,旨在利用秦軍故意詐敗的機會,反過來占盡便宜。
待第一階段打退秦國人,并占領一些重要陣地要塞之后,趙括趙晶他們再進一步的跟秦軍打對攻戰,以便尋找更好的取勝時機。而到了那個時候,就該輪到白起著急了。補給線過長的弱點,加上誘敵深入計劃的失敗,秦國方面暴露破綻的風險,也會隨著時間推移逐步增大。
說不準,在那種局面下,還真就能讓趙晶投機成功,陰差陽錯的打敗神話般存在的名將白起。
而更令趙亮感到頭疼的是,倘若趙括當真只是對秦軍發動有限進攻,那么就連胡義這樣的“固守派”大臣也不會太過激烈的反對,那樣一來,自己就算想搗亂也沒那么容易了。
趙亮愈發感覺到,趙晶這個不確定因素實在是太過危險。這幾天自己只顧著幫大軍囤積作戰所需的糧草,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大大忽略了對方的破壞作用。
他暗罵自己糊涂,開口對胡義道:“長史大人,我想今天去丹水方顯那邊見見趙括,一方面向他匯報一下軍糧儲備的情況,另一方面,則是想辦法探探他真實的意圖,以便盡快向邯鄲報告。”
胡義清楚趙亮是晉陽公主派來這里,專門負責監視趙括的眼線,聞聽此言當然不敢阻攔,于是連忙點頭答應,讓趙亮代表典府去找趙括。
趙亮一分鐘都不愿多耽擱,當即喊來戰馬,帶著足足五百名護衛,一路奔向了南邊的丹水大營。
一聽說是典府的人在外求見,趙括知道肯定跟軍糧有關,所以同樣是非常重視,立刻傳令召見。趙亮抬步走入帳中,抬眼一瞧,只見此處正聚集著十幾名趙軍的將領和都尉,顯然是在會商重要軍務,而他的老對手趙晶也赫然在列。
趙括將手中的竹鞭放在地圖上,抬頭問道:“糧草準備的怎么樣了?”
趙亮拱手施禮,認真回答道:“啟稟大將軍,五天期限尚余兩日,目前大糧山營地共有黍兩萬三千三百石,麥一萬八千四百石,豆六千一百石,預計明后兩天可再進糧草兩萬五千石左右。除去這兩天大軍的正常消耗,五天之后,能有五萬至五萬兩千石儲備。”
趙括聞言點點頭:“嗯,看來你們可以如期完成任務,那
本帥就可以稍覺安心了。”
他掃視了一下帳內的眾部將,接著道:“諸位將軍,典府的大人們給將士備齊了糧草,后面可就要看你們的了!”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將軍轉頭問趙亮道:“這位大人,運糧的車馬民夫,你們準備了多少?能及時送抵前線嗎?”
趙亮正希望有人問起此事呢,連忙應道:“輜重營那里總共有牛車五百八十輛、騾馬車將近兩百。民夫的數目暫時不足萬人,但隨時可以從太行糧道上調集過來。關鍵就看我們的補給線要設置多遠了。”
趙亮這個問題提得很巧妙,從補給線的距離長度上,他就可以間接判斷出趙括的作戰計劃,究竟是有限進攻,還是全面進攻,以及做沒做好乘勝追擊的打算。
果不其然,趙括沉聲道:“所有口糧,只要能在后天全數運到防線上即可,將士們隨身攜帶。”
“之后呢?”趙亮追問:“接下來的輜重補給,是否需要向前延伸,還是說仍舊以丹水大營為終點?”
趙括沉吟了一下,正欲說話,旁邊的趙晶突然喝道:“此乃機密,你無權知曉!”
趙亮好整以暇的聳聳肩,說道:“你們不告訴我補給線的延伸距離,我是無所謂啊。不過到時候糧食送不上去,將士們餓著肚子打仗,可不要怪我們典府準備不周。”
趙括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遂開口問道:“以大糧山現有的運力,能保障多遠?”
趙亮這幾天跟著胡義也學了不少軍需方面的門道,故而講起來也算頭頭是道:“回稟大將軍。騾馬車的腳力快,只要道路不是太崎嶇,滿載運輸的話,一天可在三十里范圍內投送十萬大軍的口糧。牛車運力最強,但速度遲緩,同樣以三十里為限,只能保證二十萬兵馬的需求。至于民夫嘛,肩挑背扛外加推車,走上三十里的路,恐怕也就補給兩三萬將士的口糧。”
他略微頓了頓,又補了一句:“如果距離再長,那么運送量也必然會隨之大幅縮減。”
趙括眉頭緊鎖,沉吟道:“如此算來,三十里的光景,最多也只能維持三十二三萬人的軍需,剩下的十幾萬人又該怎么辦呢?”
趙亮淡淡道:“所以說,我們必須事先知道之后要投送的大致距離,才好準備足夠的車輛和人手,甚至還得提前設置中繼站,在大軍行動前就把一部分糧食運轉過去。”
“嗯,你說的有道理。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也正是兵法的要旨。”趙括微微頷首,吩咐道:“那你暫且也留在這兒吧,一起聽聽作戰部署,回去好跟胡義商量,周全準備。”
趙亮心中暗樂,先是瞥了一眼氣得劍眉倒豎的趙晶,然后對趙括拱手道:“卑職遵命。”
趙括沒再多理會他,繼續對眾將說道:“本帥剛才已經說過了,此番秦軍西來,貌似強悍,實則空虛。他們的統兵大將王龁,不過一匹夫耳,知曉的猛沖猛殺,毫無章法可言。之前廉頗坐鎮長平,一上來就被秦國人的氣勢嚇住了,這才進退失據,連連敗北,險些將丹水防線也丟掉。”
說著,他拿起竹鞭,一指桌上的地圖,道:“爾等來看。秦軍四十萬兵馬,在奪取光狼城要塞之后,同樣沿著丹水一路排開,與我軍隔河對峙。雙方的兵力相近,而大家采取的陣型,也都是一字長蛇陣。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曉得廉頗那么多年的仗究竟是怎么打的。”
一名將軍疑惑道:“這……有什么不對嗎?”
“當然不對!”趙括得意道:“所謂一字長蛇陣,攻其首則尾至,攻其尾則首至,攻其腰則首尾皆至,各部相互策應,彼此看護,故而在很多人眼里好似非常利于防守。其實,這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兵法有云,長蛇之陣,概其動者靈便,而其靜者愚滯。說的意思就是,一字長蛇陣在行動的時候,往往能發揮出靈動的優勢,而在停頓的時候,則呆板迂腐、處處破綻,極易被敵人攻破。廉頗和王龁這一對活寶,居然如此默契,同時擺出了死板的長蛇陣,而且還彼此對峙了那么久的時間,豈不可笑乎?”
另一名都尉好奇問道:“大將軍所言甚是。不過,您說秦軍的一字長蛇陣處處破綻,那么破綻究竟在哪里呢?”
趙括指著地圖,神色倨傲道:“最大的破綻,也就是那條長蛇的七寸,就在這里!”
眾人聞言都俯身細看,同時輕呼道:“泫氏?”
趙亮此時也忍不住湊到了近前,發現趙括竹鞭在地圖上所指的地方,是丹水河西岸的一個小紅點,其位置恰好處于秦軍整條陣線的正中間。
只聽趙括繼續道:“泫氏城位于秦軍陣地的中斷,是對方戰線的支撐點。這里不僅囤積著敵人的大批糧草,而且還是王龁的指揮中樞所在。此處一旦被突破,便等于將長蛇攔腰斬斷,秦軍左右兩翼等若完全暴露,再難彼此呼應。”
“說的對啊!”一個年輕將領不禁喜道:“王龁的老窩就在這里,只要端掉它,秦軍立刻群龍無首,只剩下倉皇后撤這一條路了。”
另一個有些上了年歲的將軍皺眉道:“這里既然是王龁的帥帳,想必兵力雄厚,恐怕也不那么容易突破吧?”
趙括冷笑了一下,反問對方道:“你知道你為何會有這個判斷嗎?”
那名將軍微微一愣,茫然的搖了搖頭。
趙括笑道:“因為你跟廉頗和王龁犯了一樣的毛病。”他將竹鞭沿著地圖上的丹水慢慢劃過,繼續道:“四十五萬趙軍一字排開,四十萬秦軍也一字排開,雙方的兵力都完全處于分散的狀態,隨便哪一個點對上,都是你攻不動我,我打不動你,不是嗎?”
此言一出,在場的將領們不禁都微微一愣。其中有膽大的,開口說道:“之前廉老將軍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只不過,雙方沿河對峙,任何一邊如果把兵力集中起來,去攻擊對方的某處陣地,那么勢必會導致自己某些戰線上的兵力有所減少,這樣很容易被對方抓住機會,反過來進行攻擊壓制。”
“那是你們不懂鑿穿之術!”趙括語帶不屑的冷哼道:“若是按照本帥的章法來打,敵人根本沒機會反擊!”